看画展的女人
文/吴晓薇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不知道她的职业，更不知道她的姓名，因为我与她素不相识。与她的邂逅完全是偶然中的必然，有些事，有些人和你相遇，必定有其源缘。
坐在高脚凳上的女人六十多岁一身运动装。因为凳子的高度加上她翘起的二郎腿远远望去，身材显得更加修长，身体更加消瘦。脚下的伞合拢斜靠在柜台边，雨水很快沿着伞边在地面淋出一圈晶莹的花环。商场的人不多，修鞋包的柜台前就我俩。我坐在矮凳上，她坐在酒吧经常见到的那种高脚凳上，身体本可以自由转动，此时却笔直挺拔，恰似一个标准的“L”。从我坐的角度看，她无疑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
她修包，我修鞋。老板手里正忙着修理她的紫色尼龙包，幽暗的工作室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我们都坐在柜台外等侯老板出现，约摸半个小时后，我有点着急，起身走进工作室询问老板鞋子几时能取，面孔白胖的老板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再等会!”我只好转身又坐到矮凳上，时间一分一秒静悄悄地溜走，高个女人依旧坐在柜台前，没有丝毫不耐烦，背还是那么笔直，只是双腿翘起又放下，放下又翘起。“这是什么包呀! LV? 蔻驰……”我把我所了解的包想了一遍，心里嗔怪老板也是个势利眼，只顾修名包把我的鞋抛掷脑后。
商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钻入耳膜，不由人烦躁。人们从我眼前彳亍而过，我没有心思看他们的姿势，更不会注意他们的脸，只是想着，如何能快点取回鞋穿上逃离这个地方。于是便又进屋催促老板快些修鞋，与高个女人不同的是老板的态度，他走出屋用近乎嫌弃的口吻劝女人，大概意思是说这个包不值一修，高个女人轻轻地说:“这个包跟了我十几年了，我很喜欢，刚从南京回来手提带就断了，麻烦你修仔细些。”老板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 。老板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又蹲下身去，手拿工具乒乒乓乓修起紫色背包。那榔头似乎一下一下从我的心上敲过，我闭上眼睛，尽量压抑住内心的不满，用眼睛斜视不远处的高个女人。
我俩的目光几乎同时碰撞在一起。女人脸色略显憔悴，眼睛很大，挂耳短发使她的脸显得更加苍白细瘦，虽然消瘦却不失秀气。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一双粗糙布满青筋的手，手背的蓝色血管突兀暴起，叫人猜测生活给了她多么沉重的担子啊! 可是，沉静温和的气质与这个年龄段腰粗胸满的女人迥然不同。
“抱歉，让你久等了!”声音轻柔、清晰，我愠怒的心被她这句话熨烫得平展如初，再加上她平静的目光，一时竟不知如何搭腔。
“你一个人刚从南京回来?”我问道。
“我去南京看了一场画展。”她轻轻说。
我有些意外 ，紧接着问:“你是画家吗?”
“不是。早年从部队专业回到地方，曾经画过一阵子，已经很多年没拿画笔了，听说南京有一位知名画家的画展，我就一个人去了。”
“那你内心一定非常喜欢画画。”
“是的，虽然家人都反对我去。”她说这句话时没有丝毫的埋怨，就如讨论今天中午是吃米饭还是吃面条那般自然。
她的这份明白和通透让我细细端详起她来。她从高凳上下来，拿出手机，找到看画展时拍下的照片凑到我面前给我讲解。我对画就是门外汉，不懂画派之间的区别，更不懂什么绘画意识流，更没有见识过数字画制作的丝巾、衣服、饰物。她把拍到的画娓娓道出并逐一讲解给一个根本不懂画的陌生人，她的内心此时必定是丰盈的，快乐的，幸福的。瘦削的双手，青筋化作延伸的蓝色线条，掌心藏有纵横交错的山川丘壑，五指勾勒出江海湖泊。她的生命态度让她的灵魂有了色彩，有了温度，有了芳香。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我不清楚她是不是那万分之一，可以肯定，她是一位爱自己的女人。爱自己不仅仅停留在对有形物质的享受和拥有，还有对美的追求，对自我精神的完善。我问她:“画画的人和我们看同一事物是不是不一样?我们看山就是山，看松就是松 ，你们怎么看待?”
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们画画，不是独立地看某个事物，看山看水看古松，是在同一空间，同一时间让事物‘活’起来，组成一个瞬间形成的意义世界。“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画家眼中的事物应该是活的生命世界，描绘的同时其实是一场物我两相的心灵对话。
我们都是茫茫人海中的一条鱼，穿梭游弋于生活的滚滚洪流里。平静时，不妨看看婀娜的水草，绚丽的珊瑚。为着心中的那份欢喜不计成本，可以是一场偶像的音乐会，可以是一片美丽的风景，可以耗资买一张很久很久以前喜爱的老唱片。不为别的，只为生命短如烟花，我们不辜负自己。
老板的出现，打断了我们的交谈。高个女人站起身，挺拔笔直的身形应证了她从军多年养成的习惯。温文尔雅的气质让我起初认定她或许是位教师、医生而非军人。她检查了一下修好的深紫色旧包 和我挥手告别。
我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她虽然不是画家，也许画作并不入流，可她对画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颇有几分见地。“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自己虽然平凡，却在努力追着光，她会如苔花，冲破身心的枷锁，一层一层挣脱束缚，去追寻阳光，灿烂地绽放自己。只身奔赴远方去看一场旁人认为不值当的画展，已经给予了自己内心的快乐源泉，观摩名家画作是对自己生命的有氧补给，遵从内心的决定去完成旧时的愿望，她的行为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
(编辑:曹林洲)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