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益萍 

    去年暑假，我带着孙辈们回了趟老家。当年晒谷坪已变成为我家的余坪，五十三年前的六一，我和小伙伴们就在这尽情的玩……

一、铁环与螺陀：晨光里的兵器谱

（一）铁环勾诞生记

一九七二年五月三十一日，离六一还有一天，告蛮把我叫到牛棚后头。"看好了，这是机密。"他从稻草中掏出个东西，那是从汝典油榨坊偷来的铁圈，他手指上还沾着香喷喷茶油香味。

"先折一个弯。"他把铁丝用手指来回扳动，一个铁环勾子形成了，突然草丛里嗖嗖的响，吓得我往后缩。"胆小鬼，这是只老鼠，怕什么怕？"他朝草丛扔了一块石头，一个灰色的大老鼠咻的一下跑走了。

夜起了风，牛棚的草丛沙沙响。告蛮忽然停手，从裤腰里摸出块硬邦邦的饼干："分你一半，当封口费。"饼干已经压扁，咬下去咯嘣响，混着他的身体的味道。远处传来守夜狗的吠声，他忽然指着铁圈说："明天就叫它'常胜将军'，建生那黑旋风肯定赢不了。"

（二）螺陀江湖

六一清晨五点，建生就来砸门。他举着个布包直晃："快来看！"里头躺着个油光水滑的螺陀，枣木车轴外头裹着三圈铁皮，是他从生产队报废的农机上卸的。"昨晚用砂纸磨了半夜。"他眼窝发青，指尖沾着暗红木屑，"叫'黑旋风'，跟《水浒传》里的李逵一样厉害。"

晒谷坪的“三砂”地板还凝着露水，告蛮已经蹲在老位置练习滚铁环。建生把螺陀往地上一砸，"嗡"的一声，带起的风卷着隔夜的稻壳，在晨光里转成个金黄的漩涡。爱莲几躲在晒谷架后头，红头绳上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块红薯干，见我看她，赶紧把红薯干藏到背后，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

俊益哥和绍平来得最晚，裤腿上沾着露水。"昨晚做了半宿螺陀！"文满晃着个歪歪扭扭的木疙瘩，那是用他家喂猪的木槽边角料削的，"叫'土行孙'！"绍平憋着笑，忽然从背后掏出根鞭子——竟是用他娘的纳鞋底麻绳做的，绳头还粘着块带针脚的碎布。

九益坳上的丙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上握着朵野百合，花瓣上沾着蚜虫。"我娘说，赢了比赛就给我煮荷包蛋。"他把螺陀往地上一放，底座裂开道缝，是帮家里喂鸡时摔的。告蛮踢了他一脚："破破烂烂的，还想赢荷包蛋？"丙建低头不说话，野百合的花粉掉在晒谷坪上，像撒了把星星。

（三）晨光里的战役

七点整，比赛开始。告蛮把铁环往地上一放，铁钩斜斜抵住环身，"走你！"铁环"哗啦啦"往前冲，阳光穿过环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圈。建生紧随其后，螺陀"黑旋风"转得飞快，铁皮边缘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

我攥着自己用铁丝缠的铁环，手心全是汗。这铁环是用去年过年挂灯笼的铁丝做的，接口处焊得歪歪扭扭，告蛮笑它是"瘸腿将军"。"别慌，"建生忽然凑近我，往我竹钩上缠了圈布条，"这样摩擦力小。"他的手掌很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是昨天帮他爹修犁头时蹭的。

爱莲几、福妹几、福福几几个女孩子站在屋檐下当裁判，手里举着根树枝当旗子。狗牙几和绍平躲在谷垛后头，忽然抛出一把碎稻壳。告蛮的铁环猛地歪向一边，撞在墙上发出"当啷"声。"狗日的！"告蛮跳脚，捡起块土坷垃就往谷垛扔，惊得躲在里头的绍平像兔子似的蹿出来，裤裆破洞漏出的棉花在风里晃。

最终冠军是建生的"黑旋风"，螺陀整整转了一袋烟工夫。告蛮不服气，非要再比一场，却被赶来叫吃早饭的娘揪住耳朵："都七岁了，还跟泥猴似的！"建生把螺陀塞给我："试试？"我握住枣木车轴，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轻轻一甩，螺陀在晒谷坪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那几个妹几笑得前仰后合，红头绳扫过晒谷架上的蛛网。

二、迷藏：时光的暗格

（一）柴垛里的秘密

午饭后的迷藏是最惊险的。告蛮照例当"捉人"的，他靠着晒谷架数数，故意拖长声音："一——二——三——"我猫腰钻进柴垛，闻到干透的稻草香，还有股烤红薯的焦糊味。脚底忽然踩到个硬东西，弯腰一摸，竟是半块烤红薯，边缘还留着牙印——是告蛮和建生一起埋的。

身后忽然响起簌簌声，我屏住呼吸。爱莲几的辫子垂下来，红头绳扫过我鼻尖。"嘘——"她比了个手势，手里攥着半块红薯干，焦黑的外皮上沾着细土。原来她躲在柴垛另一头，脚边有摊新鲜的鸡屎——准是从鸡窝刚过来。

（二）晒谷架上的冒险

建生永远能找到最绝的藏身地。这次他竟爬上了仓库架顶，横梁在他身下吱呀作响。我们仰着头，看见他的光脚丫晃来晃去，裤裆破得漏出半个屁股蛋，屁股上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像朵小云彩。

"下来呀！"福福几胆小，攥着我的袖子直往后躲，手指上还沾着偷挖的野芋头泥。文满坏心眼，捡起土坷垃就扔，却惊飞了架上的麻雀。建生忽然指着远处喊："看！有蛇！"我们齐刷刷转头，他却趁机溜下横梁，躲进了装肥料的竹筐里，浑身沾满草木灰，活像个会动的灰包子。

（三）暮色中的终章

当告蛮的手抓住我脚踝时，天边已经泛起橙红。他鼻尖沾着草屑，头发里卡着根稻草，活像个稻草人。"认输不？"他喘着气，眼里闪着得意的光。我正要开口，忽然听见福妹几的尖叫："哎呀！踩中蛋了！"

原来她躲在鸡窝时，不小心踩碎了枚鸡蛋，蛋液顺着裤腿往下流。建生从竹筐里钻出来，浑身灰扑扑的，却变戏法似的掏出颗禾泡子："给你，甜的。"爱莲几接过它，咬了一口，紫红的汁液染得嘴唇像涂了胭脂，告蛮却在旁边笑弯了腰："爱莲变妖怪咯！"

回家路上，月亮已经升起来。褔妺几的红头绳上沾着鸡蛋液，黏糊糊的。俊益忽然蹲下来："我背你。"福妹几犹豫了一下，爬上他后背。告蛮踢着块石子走在最前头，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我看见他裤兜里露出半块饼干，在夜色里闪着微光。

三、山野牧歌：放牛的下午

（一）“老黄”的秘密

午后的太阳把牛背晒得发烫。告蛮放的是生产队里温顺的老水牛，因为告蛮姓黄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老黄”，角上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去年春耕时撞在石头上留的。"老黄最听他的话。"告蛮晃着牛绳，从裤兜里掏出把野苜蓿，老黄立刻晃着脑袋凑过来，舌头卷得告蛮手心发痒。

我偏爱骑牛。有时把破帽子扣在老黄头上，自己倒挂在牛背上，哼着跑调的山歌。"一乃小心！"告蛮喊出声，他却冲我咧嘴笑，口水滴在牛背上，惊得老黄尾巴甩个不停。爱莲几正在扯猪草，竹篓里已经堆了半篓，开着小白花的蒲公英混在里头，像撒了把星星。

（二）小溪里的宝藏

虽已进入五月，因门口小溪里的水是山泉，陂下的水清凉刺骨，陂底石子底下藏着不少宝贝。建生脱了鞋，露出脚底的老茧，比我们的厚上一倍。"看好了！"他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半晌才从下游冒出来，手里攥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鳞片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告蛮蹲在旁边帮爱莲几扯猪草，专挑叶片肥厚的蒲公英。"猪吃了这个，拉的屎都是香的。"他一本正经地说，却偷偷往爱莲几竹篓里扔了只大蚱蜢。爱莲几尖叫着跳开，竹篓里的草撒了半地，告蛮却捧着肚子笑："大蚱蜢帮你扯草呢！"

我从小最怕水，蹲在岸边用树枝戳泥巴。文满坏心眼，偷偷往俊益裤兜里塞蝌蚪，惹得他跳起来直拍屁股："要死啊！蝌蚪咬我！"丙建在一旁笑出眼泪，他爬上坡摘稔子花，紫色的汁液染得手指像中毒似的，却小心地把花插进爱莲几的头发里："真好看。"

（三）牧归的星子

暮色漫上山头时，老黄的肚子已经滚圆。告蛮把铁环套在牛角上，"哗啦啦"地走在最前头。爱莲几的竹篓满了，猪草上趴着只螳螂，翅膀绿得像翡翠。建生忽然指着天空喊："看！北斗七星！"我们仰起头，只见星星正一颗一颗从蓝灰色的天幕里挤出来，像撒了把碎银。

我提着小木桶，里头装着今天摸的小鱼小虾。打开盖子，一条鲫鱼猛地跃出来，掉在路上蹦跶。"快抓住！"告蛮扔掉牛绳就追，老黄趁机啃起了路边的草。最终鲫鱼被建生用衣服扣住，他把鱼放进我的桶里，指尖沾着鱼鳞的黏液："拿回家给婶熬汤，鲜得很。"

四、田间劳作：金色的童年

（一）栽红薯的学问

六一也是农忙时节。甘队长扛着锄头路过晒谷坪："小朋友们，帮着栽红薯放薯苗及，放得好等下生产队蒸糯饭多给点"我们跟着他来到红薯地，爱莲几把野蔷薇别在耳朵后面，辫梢的红头绳上还沾着山涧的水珠。

"放苗要均匀，根须才舒展。"甘队长示范着把苗放进土里，告蛮却故意把最多的苗塞给我："一乃多做点，等下多吃点糯米饭！"我瞪他一眼，却发现他的苗比我少多了。建生默默帮我分一半，他的手掌宽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放秧苗时手指一丢比谁还快。

爱莲几边栽边哼童谣："红薯藤，牵长线，牵到日头落西山......"她的声音像刚孵出的小鸡似的嫩，惊飞了趴在叶子上的蚂蚱。俊益和狗牙几在田埂上追蚂蚱，摔了个屁股墩，哭丧着脸喊："建生哥！"建生走过去，从兜里掏出块打糖："别哭，给你。"那是他爸爸从生产大队上下冲养猪场带回来的。

（二）拾麦穗的惊喜

六一前后也是麦子收割季节，麦收后的地里，总能找到漏下的麦穗。建生眼睛最尖，远远看见麦茬里的金黄穗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弯腰要低，别漏了。"他教我，自己却像只灵活的山雀，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大把。

有回我被麦芒扎了手，血珠渗出来。建生立刻撕了自己的手帕，粗糙的麻布擦着伤口，却比娘的手还轻。"回去抹点灶灰，就不疼了。"他说，指尖沾着麦穗的绒毛，说话时绒毛飘到我脸上，痒酥酥的。告蛮在旁边撇嘴："娇气包，这点伤算啥！"却偷偷从兜里摸出半块饼干，塞给我。

（三）布谷鸟的召唤

午后的阳光把麦田晒得发烫，我们坐在田埂上休息。丙建忽然指着远处喊："布谷鸟！"只见一只灰扑扑的鸟掠过麦田，翅膀下的白色羽毛像道闪电，转眼消失在树林里。

"布谷鸟叫，就要割麦了。"建生说，他爹是队里的老把式，这些农事他都懂。爱莲妹妹摘了片麦穗叶，卷成哨子吹，声音尖细得像蚊子。告蛮却躺在地上，把帽子盖在脸上："等我长大了，要当布谷鸟，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风掀起他的裤腿，露出黝黑的脚踝。我忽然发现，他脚踝上有块胎记，形状竟和老黄角上的疤一模一样。阳光穿过帽子的缝隙，在他脸上织出金色的网，远处传来生产队的钟声，当当当，惊起一群麻雀。

五、溪涧迷藏：水与光的游戏

（一）摸鱼的诀窍

小溪圳的水只有齐膝深，却藏着不少鱼虾。建生教我们把石头搬开，底下往往躲着小鱼小虾。"手要稳，不能惊着它们。"他说着，忽然出手如电，抓住一只大螃蟹，钳子还夹着他的手指。

福妹几不敢下水，蹲在岸边用竹篓接我们递上去的鱼虾。告蛮坏心眼，把一条泥鳅放进她鞋里，吓得她尖叫着跳起来，竹篓里的鱼虾泼了一地。"告蛮！你坏死了！"她红着眼圈喊，告蛮却捧着肚子笑："泥鳅钻到你的衣服里了！"

福福几胆子小，只敢在浅水区摸田螺。文满偷偷往他裤兜里塞水草，惹得她直跺脚。丙建却在下游发现了个小水潭，里头有不少鲫鱼。"快来！"他喊，我们趟水过去，阳光在水面碎成金箔，每条鱼身上都披着阳光的鳞片。

（二）水仗与彩虹

下雨天到晒谷坪里打水仗最诱人。不知是谁大声喊，我们去晒谷坪里玩，丙建泼了第一捧水，转眼间，晒谷坪的小伙伴们都卷入了水仗。告蛮把水泼向建生，建生一闪，水全泼在我脸上。我抹了把脸，弯腰捧起水就往他身上泼，他笑着躲开，却不小心摔进水里，浑身湿透。

爱莲几躲在我后头，建生忽然往我们身上泼了一大捧水。告蛮转头看见她，坏笑着追过去："小叛徒！看我不收拾你！"爱莲几尖叫着跑开，红头绳上的水珠飞起来，在阳光下画出道小彩虹。

（三）暮色中的收获

太阳快落山时，我们坐在岸边晒衣服。建生的裤裆破得更大了，露出的棉花吸饱了水，像朵沉甸甸的云。爱莲妹妹的红头绳泡了水，变得软塌塌的，却别着朵刚摘的野茉莉，香得人心慌。

我的小木桶装了半桶鱼虾，小鱼在里头扑腾，溅起的水珠落在腿上，凉丝丝的。告蛮把螺陀扔进水里，看它在水面上旋转，像个黑色的漩涡。"明天还来。"他说，声音里带着疲倦的兴奋。远处传来娘喊吃饭的声音，我们拎着桶，踩着湿哒哒的裤腿往回走，身后的小溪圳还在哗哗地流，像在唱一支关于夏天的歌。

六、永恒的六一

二00二年暑假，告蛮突然走了。来不及跟每个小伙告别，他真的走了至今让我不敢相信，我是去武汉回办事处的列车上得到这个吃惊的消息。"等我们都赚钱了要把门口的路和桥修一下"一周前他还对我说，，"现在一条宽敞的旅游公路从门口通过，你却去了远方......"

建生出殡那一天，我刚好回老家参加侄女的婚礼。他是被可怕的喉癌折磨几年实在不行了……

每年六一，我都会想起乡下晒谷坪，想起那些曾经一起玩疯的小伙伴们。晒谷坪已改成水泥地，寒暑假也会带着孙辈们回家，他们会骑着儿童车玩，车轮碾地面，发出"咔嚓"声，像极了当年铁环滚动的声音。爱莲几早已经当奶奶了，上次聊天时，她还说："时间过得真快呀，眨眼半个世纪过去了，还记得我们一起玩泥巴吗？"

昨夜又梦见晒谷坪，月光把青石板照得发白。告蛮和建生在老地方滚铁环，铁钩刮过铁环的声音清晰如昨。爱莲几穿着红褂子，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飘，俊益和绍平追着只蚂蚱跑过谷垛，丙建的帽子还挂在树杈上，盛着半兜星星。我想喊他们，喉咙却发紧，只能看着铁环在月光里越滚越远，最终消失在老㭫树的阴影里。

那时候的“六一”，没有游乐场，没有智能手机，却有晒谷坪上永远滚不腻的铁环，有小河里永远摸不完的鱼虾，有小伙伴们永远吵不散的笑声。那些沾着泥土的快乐，那些晒得黝黑的脸庞，那些在田埂上疯跑的午后，都成了时光琥珀里的星子，永远悬在六十年代的天空。每当风起时，仿佛还能听见告蛮的吆喝声："驾！黑旋风！"建生的螺陀还在旋转，带起的风里，满是野蔷薇的香，和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