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山庙会(中)
路边
火神出巡
火神就是火德星君神,又称南方星君。丁山陶器以火烧制,尤赖火神照应。一窑陶器烧好了,顺风顺利,上下左右大家高兴。如果烧坏了,松柴、泥料、人工全部白扔,损失巨大。如果是连续几窑烧坏,那就是倾家荡产的灾难,再大的老板也破产了。火神神位在丁山各庙多有供奉,其中白宕、蠡墅、万安、周墅庙里供奉的是木身神像。特别是周墅丫当寺,火神是主供神。红面赤须,绿袍黑靴,怒目而视,庄严肃穆。
春季生产开工后,窑老板会择日到附近庙里火神神像或神位前捐资进香,叩拜祷告。龙窑每窑点火,两位星君是必供的,一个是在龙窑第一对鳞眼洞边的青石板(俗称马面)上供窑头星君神位,另一个就是在炉尖嘴边的天子石墩(俗称牛头)上供南方星君神位。焚香叩拜,酒菜供奉。到了华历四月初八,丁山陶业生产正值春季高峰,火神出巡了。出巡就是火神到各龙窑视察,进行收灾降幅。一般由丫当寺承办,两年进行一次。每次举办,都会提前半月敲锣打鼓送知单,知单上写明了火神出巡的日期和路线,。线路一般与上届相同,大致是周墅、前墅、蜀山、潜洛、蠡墅、丁山、白宕、汤渡等地。窑户接单后,就会在龙窑边搭圣棚准备迎神接圣。有些老板为了显阔,往往把圣棚搭得极其高大华贵,富丽堂皇。
到了这天,众人抬着火德星君神像,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引得观众人山人海,前堵后拥,往往踏倒田里小麦无数。每到一窑,远远停下,整顿队伍,因队伍总是被挤得七零八落。整顿完毕,先是一人骑马跃出,跑到圣棚前高喊:“南方火德星君老爷驾临××龙窑坐圣—”,然后是”咚、咚、咚”三声铳响,二人杠起起马牌先行,上面写着“火德星君神明”六个大字。一条大龙翻舞而起,龙身画满火样图案,前一人举火盆领舞,翻腾扑跃,而火盆不倾不灭,确实有些功夫。火龙过后,走来五人,并有大大小小元宝无数,他们或捧或担,或肩扛或手提,好像还十分费力。
他们是赵公明元帅和肖生、曹宝等五人,曾因阻止武王伐纣而丧生,被封为财神。财神过后是调双芒,即戴大头面具的男女,成双成对,踏步舞蹈。男红装女绿衣(明清及民国初期,政府规定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女角一律由男子扮演),脚系铜铃,男左手低垂,右手举折扇,时步时跃。女手拿花绢,欠身扭腰,互绕互转,双双逗欢,叮当作响,蹁跹可掬。调双芒本名调裼亡,又叫男欢女嬉。创始于明初,开始为悲戏,有路祭亡灵,驱灾求福之意。有人说追念汉代水官张渤,也有人说祭祀唐代名将张巡,皆不然,实为悼念张士诚。士诚起兵泰州,建都姑苏,派大将十二候镇守宜兴,纪律严明,政治安定,使宜兴避免了元末明初的刀兵之灾。洪武建元前一年,士诚国破身亡,宜兴人阳托张巡之名建圣王庙祭祀,戴假面具舞拜。后宜兴民间艺人吴俨书设计笑容头具,改为欢戏,城乡山村,传演不绝。
伴随三队舞蹈表演的是锣鼓队,交错走阵,随步击节,鼓声阵阵,震撼全村。热闹过后,四人高举牌额走来,前两块写着“回避”,后两块写着“肃静”。后面便是八个壮汉抬着神像缓步走来。紧随其后的是八个英俊潇洒、鲜衣彩妆的少年。其中两人是案童,一人捧大笔,一人捧大砚。两人是书童,一人捧书籍,一人捧文卷。两人是茶童,一人捧茶杯,一人提茶壶。两人是花童,各挑两篮鲜花。他们都是火神老爷的侍童,所以长得如此漂亮。笔、砚、书、花当然全系道具,如花是灯草晒干后涂上颜料做的,但制作均较精美。后面是师爷、随查、捕快、灾星、庖厨、家丁等一行人众,以及手执排衙棍的衙役队,都是仿照官府的派头。
灾星亦由少年充当,不过与侍童相反,穿衣打扮十分丑化。扮演灾星的家庭可以免交丁捐,(庙会费用由户捐和丁捐二部分组成,户捐是庙方根据产业情况向老板征收的庙会费用摊派,丁捐是庙方根据人口情况向家庭征收的庙会费用摊派,纳户捐者不再纳丁捐)。所以演灾星的人虽然极不情愿,谁叫你家里穷呢?
窑场老板领众人跪迎神像进圣棚坐定,面前搭起案桌,便上前进香敬酒,侍童献茶献花并摆好笔墨砚纸。随着铴锣“嘡”的一声敲响,提举高喊:“火德星君老爷坐圣开始,随查听令,速将××龙窑事情仔细勘查报来。”于是,两名随查手持令箭,各拿规尺铜镜,绕窑一周回来交令。提举大约就是现在的主持人,提举把令箭给神像看后喊道:“捕快听令,速将灾星逮捕归案”。于是,两名捕快到窑边把扮演灾星的少年抓了来。提举问:“老爷布德降福,明察秋毫,查到你在这里伺机兴风作浪,可有此事?”灾星回答“正有此事。”提举又问:“何而为之”?灾星又答:“因为我是灾星飞廉么。”飞廉是纣王谀臣,后代阴阳术士把他作为灾难之神。
提举把惊堂木一拍,道:“锁了”!捕快便上前给灾星戴上桎梏并带至一边。衙役队上前,跪在神像前,提举高喊:“灾星已收,火德星君老爷保佑××龙窑窑火兴旺,年年好利。”衙役队“噢——”的一声,绕场地一周,回到原地跪定。提举又喊:“火德星君老爷保佑××老板全家财运兴旺,吉星高照。”衙役队又是“噢——”的一声,绕场地一周。如此往复多次,连所在村落家家太平、户户相安、田蚕茂盛、六畜兴旺都喊过了,提举高喊:“火德星君老爷坐圣到此结束,起驾——”于是队伍浩浩荡荡,奔下一家去了。有些老板觉得不过瘾,会单请戏班子唱谢神戏,以增加娱乐气氛。
水神与救生神
水神就是龙王。过去没有汽车,丁山陶器主要靠船运出境。江南为富裕之乡,人们大都从事农业和农副产品生产。从事繁重而危险的船运工作的,则大都是苏北等地过来的外乡人。所以,龙王就成为他们的保护神和主供神。船户们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又受地方势力排挤,岸上没有立足之地。晚清时期,他们终于结成同乡会,集资在东贤村东,丁山大河中一土墩上,挖基填土,建造了一座庙宇,供奉全身戎装龙王神像,上书“威震四海”四个大字,这就是丁山大王庙。据说,建庙材料,全系苏北运来,以示骨气。来往船户,均停靠进来烧香叩拜,祈求龙王爷保佑船只航行,顺风顺水,人货平安,船帮淮扬公所就设于此内。共和国初年,这里去除神像,设立了宜兴县公安局丁蜀派出所。“文革”中期,庙舍连同土墩一并被除,以宽敞河道。
救生神又叫太湖神,祭祀王二相公,独享庙宇在丁山乌溪。乌溪在民初是管辖包括蜀山镇在内的乌溪区区治所在地,清末有常州太湖右营都司军营,也是常州、无锡轮船航班的终点站,一度较为繁荣。王二相公传说是长兴夹浦人王天英,性豪侠,善水性,多次在太湖风浪中救起遇难船民,终于溺死在救生事业中,死时不足二十岁。所以,神像为一年轻小伙子。船民为感其恩德,彰显道义,建庙祭祀供奉。丁山船户货运、捕鱼,出太湖的甚多,遇险呼救,据说往往灵验。
喊时要喊“赤脚王二郎救命”,如喊“王二相公救命”,他便要穿上相公衣靴再来,这样就会耽误时间。庙前朝河有一戏台,每年十月半,会演上一整天戏以谢神,几家戏班,轮番表演。届时,港内港外大小船只数百上千集聚,桅杆如林,相延数里。觋人、巫婆穿梭忙碌,善男信女出入拥挤。抗战之前,更有王二相公娶亲一事。即塑造了一个年轻姑娘像,称王二奶奶,吹吹打打嫁进了王二相公庙,并煞有介事地布置了新房,添设了家具什物等等,着实热闹了好几天。
陶神秩巡
前几年,听我们红旗陶瓷厂一老辈人讲(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从老辈人那里听来的):“民国前的造缸先师直巡才闹猛呢,隔好几年才有一次。县太爷的官船停在汤渡河里,各乡镇都送来会戏。丁山人为了招待周围来看戏的亲眷,街上米行都被抢购空了。直巡会队伍前头到丁山了,尾巴在汤渡还朆动身呢。”笔者问:“啥叫直巡?”他回答:“好像也叫甲会吧。”笔者又问:“啥叫甲会?”“我哪晓得喔”。讲的人也茫然了。
笔者回家翻资料,包括上世纪末编的县志和镇志,片言只语的记载都没有。今为“丁山庙会”一文,引拙作小说《陶朱公后裔》一段补之,见笑之处,正好抛砖引玉,引出更详细更全面更真实的相关史料信息。我认为直巡是口误,当叫作秩巡。秩者,十年期也。甲者,十天干之第一也。由此可见,应是每逢天干甲年举行一次陶朱公出巡庙会。由于是十年才办这么一次,盛况是空前的,故有“会头到了丁山,尾巴还朆动身”之说。
《陶朱公后裔》:光绪三十年十月半清晨,老天倒也帮忙,日头一早就从东边的太湖里冒了出来。路边的麦田里、树梢上,河里的船棚上,场前的草垛上,都铺了薄薄一层寒霜。从初二立冬以来,天气一直不错。夜晚的寒意还朆散去,人们张口之间冒着团团白气。东岳庙前早已是人头攒动,热热闹闹,一派节日气氛。在阵阵锣鼓声中,高高搭起的戏台上,摆放了案椅。十余人从容而上,一一就坐。一边是荆溪二镇巡检和陶业六会会董,一边是荆溪八乡乡董。他们相向而坐,中间面南而坐的,是荆溪和宜兴二县知县大人。
鼓声骤停,人言顿止。人们的目光,全部投向戏台。提举立于台前,高声放话:“吉时已到,荆溪窑场联合恭请陶圣陶朱公范蠡老爷甲辰年秩巡大典,现在开始”。话毕,四周鞭炮齐放,响彻云霄,久久方歇。提举说:“皇恩浩荡,贤官泽世,天佑地佑,山佑水佑。荆溪窑场,百窑千坊,政通人和,万户乐业。现在请荆溪县太爷训示。”荆溪知县起身上前,缓缓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普天之下,莫非皇民。本县上承天恩,下系黎民,值此秩会,万分荣幸。今之朝廷,约修洋和,中外欢心。南除洪杨,北灭拳匪,百姓安居。人尽其才,物尽其利,百业复苏,大清中兴。本县借此盛典,沐欢浴娱,与民同乐,共报天恩。”
提举又请宜兴知县致庙词,于是宜兴知县也上前讲道:“呜呼,陶圣陶朱公范蠡老爷,生于楚而游于越,爪牙勾践二十有年,足迹会稽二千余里。越王三年,勾践先兵引败,禹祀之地危在旦夕。公挺身而出,以文王囚羑里勉其君,举贤让政于钟,自请代主质身于夫差。其大智大勇,大贤大德,倾国所敬也。及至公挥师扫吴,兵临齐境,官拜上将军,威震中国。功高举世,天子瞩目也。而又急流勇退,功成身隐,去钟之祸,天伦以乐,伟丈夫之襟也。公泛舟太湖,西渡荆邑,与民为伍,为民谋业,掘土练泥,筑室引火,成就陶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此皇帝遗德也。宜荆百姓,敬供公为神圣,窑场庶众,咸称为公后裔,此民之欣仰也。汉唐明清,凡二百五十有甲,其心不移也。春花秋月,今又逢甲,本县薄词厚敬,恭请圣巡,佑民佑业,普洒祥福。”
提举高喊:“恭请——”。维持秩序的衙役把庙门前的百姓往四面推开,揭下红绸盖的陶朱公神像展现在人们眼前。神像身材高大,约摸一丈,老太慈祥,纶巾儒服。宜、荆知县及众官绅,轮番上前上香叩拜,再回到戏台上坐定。终于,一汉子拎一大铴锣,边敲边喊,自西向东在戏台前走过:“陶圣陶朱公老爷出巡啦——”。后面四人抬一大牌额,上书“回避”两字,又四人抬一大牌额,上书“肃静”两字。牌额过后,过来两队十个少年,分别穿红、黄、蓝、绿、紫五色彩衣,回身把手中矮脚板凳放在地上,跪拜,叩首,然后拿起凳子转身前走。走过几十步后,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跪拜动作,如此一直重复着。后面又是四个少年,横抬一个香亭,亭里燃着香,冒着烟。
十六人平抬的陶朱公神像,行进到到戏台前时,提举高喊:“跪!”全场齐刷刷跪了下去。神像过后,走来三个挑担少年,第一个是茶童,一头是行灶锅瓢,一头是茶壶杯盘。第二个是书童,一头是书本文集,一头是文房四宝。第三个是花童,一担挑两篮鲜花。当然,所挑也都是道具。其后是丫鬟四对,(女角均由男子扮演,下同)家奴四对,以及持棍并衙役装束的十六个壮小伙子。
作者简介:
路边,实名朱再平,江苏宜兴人,1959年生。20世纪80年代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历。喜好文字,著作有小说集《陶女》、散文集《烟雨龙窑》、音韵集《现代汉语通用韵纂》。主编本有《悠悠岭下》《周济诗词集》《周济遗集》《宜兴武术》《阳羡风物》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