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没大门的老破小,楼下男孩总捡瓶子。
那天他盯着我屋里堆积如山的可乐罐,眼睛发亮:“都给我吗?”
后来我才知道,他攒钱是为给妹妹买书包。
男友甩出两千块:“可怜他们就给钱啊!”
我气得发抖时,男孩妈妈突然冲来哭喊:“妹妹不见了!”
而最后找到孩子的线索,竟是我那罐喝剩的甜腻可乐。
楼道里那股子陈年的气味,混杂着灰尘、偶尔飘来的饭菜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砖缝里渗出的潮气,我早已习惯。扶手是冰凉的细铁管,硌手得很,漆皮剥落得斑斑驳驳。每层那小小的、由粗糙水泥铸成的镂空花窗,投下些稀薄的光线。这里没有门卫,连个象征性的大门也没有,楼洞就那么敞开着,像一张沉默而豁了牙的嘴。
我住顶楼,五楼。往下数一层,住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叫小磊。他总在附近转悠,手里拎着个洗得发白、又染着几块顽固污渍的大红色塑料袋。那袋子几乎成了他的标志。有时在狭窄昏暗的楼梯上相遇,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宝贝袋子往怀里紧了紧,侧过小小的身子,用眼神示意我先走。那份过早的懂事和安静,让人心头微微发涩。
那天,他又在楼梯拐角处给我让路。我停下脚步,楼道里只有我们俩粗重或轻微的呼吸声。“小磊,”我开口,声音在空寂里显得有点突兀,“我家攒了些瓶子,你要不要?”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低垂着看台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擦亮的黑曜石。“要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斩钉截铁的劲儿。
推开我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他小小的身影顿在门口,整个人都僵住了。客厅一角,小山般的空饮料瓶堆得摇摇欲坠,在从水泥花窗透进来的光线下,折射出塑料和金属冰冷而凌乱的光泽。其中,银红色的可乐罐是绝对的主角,密密麻麻,几乎构成了一座微型的、废弃的城池。小磊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那眼神里的光芒几乎要燃烧起来——那是纯粹的、被巨大财富冲击的眩晕感,像故事里闯入巨龙藏宝窟的年轻骑士第一次被成堆的金币晃花了眼。
他小心翼翼地挪进去,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绕着那堆瓶子山转了小半圈,才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都…都给我吗?”他仰起脸看我,那眼神里除了渴望,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惶恐。
“嗯,都给你。”我肯定地点点头。
他看看那堆瓶子,又看看我,小小的眉头蹙了起来,脸上浮起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混杂着犹豫和关切的神情。“姐姐,”他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声音更低了,“你是不是…不知道在哪儿卖啊?”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我可以帮你卖!”
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他会蹦出这么一句。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心口,带着点酸胀。“不是,”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揉了揉他有些扎手的短发,“就是攒起来给你的。”
他脸上那点纠结瞬间化开,变成纯粹的、巨大的喜悦,嘴角咧开,露出几颗白牙。他开始一趟趟地搬运,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蚂蚁。楼道里响起他咚咚咚的脚步声,急促而充满力量。小小的身体抱着、拖着那些瓶瓶罐罐,每一次往返,他额角的汗珠就密一点,可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最后一趟,他喘着粗气站在门口,抹了把额头的汗,终于忍不住好奇,指着那座明显矮下去但依旧以可乐罐为主的山:“姐姐,你攒这么多瓶子干嘛呀?好多可乐罐!”
“哦,”我走到那个塞得满满的旧冰箱前,拉开吱呀作响的门,寒气混合着可乐的甜香涌出来,“我爱喝这个,”我拿出两瓶,一瓶是绿色玻璃瓶装的可乐,一瓶是银红的罐装可乐,“可喝多了吧,肚子又会不舒服。”我把两瓶都递到他面前,“所以每次就喝几口。罐装的开了口,气儿一会儿就跑光了,变得甜腻腻的,喝不下,可又觉得浪费,一天能开好几罐。”我晃了晃手里的罐子,“喏,你尝尝?我感觉罐装的好像比瓶装的更好喝一点?我们算朋友了吧?朋友就别客气。”
他腼腆地笑了,露出那几颗白牙,没再推辞,接过那罐冰凉的、开启过的可乐,小声说了句:“谢谢姐姐。”
他抱着最后一点瓶子离开后,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我把自己扔进客厅中央那张房东留下的老式实木沙发里,硬邦邦的木头硌着后背,像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这玩意儿除了结实,简直一无是处。小说里那些被“摔”到沙发上缠绵悱恻的情节,要是换成这种实木的,女主角恐怕当场就得送急救。我正漫无边际地想着,楼道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有节奏的“沙沙”声,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是小磊在认真地、一下下地扫着公共楼梯。
那声音不大,却像细小的沙砾,磨着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我轻轻叹了口气,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当时的男友陈默,对我执意蜗居在这个“贫民窟”百思不得其解。他环顾我这小小的、陈旧的屋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图什么?”他第一百次问,“大门都没有,哪来的安全感?破破烂烂的。”他手指嫌弃地划过落了层薄灰的窗台。
“是有点破,”我纠正他,“但一点也不烂。楼道每天都有人扫,干净着呢。”我把小磊一家的事讲给他听,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点温度。
陈默听完,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哦,可怜他们啊?那简单。”他掏出皮夹,动作流畅地捻出厚厚一沓粉红色的钞票,随意地往我那张摇摇晃晃的旧茶几上一拍,“喏,两千。拿去给那小孩,让他别捡了,怪寒碜的。”
那叠鲜艳的、崭新的钞票,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一股火气“腾”地直冲头顶,指尖瞬间冰凉。“可怜?”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颤抖,“陈默,收起你那高高在上的嘴脸!‘可怜’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俯视!是,我可能物质上比他们宽裕点,可精神上呢?他们活得堂堂正正,那份心气儿,足够把我碾成渣渣再碾十八个来回!”我的胸口剧烈起伏,“我不是可怜他们,我是佩服!你懂不懂?”
陈默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他看着我涨红的脸和微微发抖的手,表情有些错愕和茫然。“那…那我怎么做你才能开心点?”他放软了声音,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我看你讲起他们,情绪就不太对。”
“我没有不开心!”我猛地别过头,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我就是…就是容易想太多,庸人自扰。”窗外的天光透过水泥花窗,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我看着那些光斑,喉咙像被什么哽住,那些深埋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你知道吗,陈默,”我的声音开始不稳,像绷紧到极限的弦,“如果是在我那个所谓的‘家’里…我要是敢说,想自己攒钱给谁买个什么东西……” 我吸了口气,努力想压住那汹涌而上的酸楚,却徒劳无功,“绝对会被嘲笑,被当成天大的笑话!他们会一遍遍地在亲戚面前提起,用那种腔调…说我装,说我假惺惺……可是小磊妈妈呢?” 眼前浮现出那个女人提到儿子攒钱给妹妹买书包时,脸上那种纯粹的、带着光晕的幸福笑容,那笑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蜷缩。“她那样笑着的时候…陈默,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坨…一坨狗屎!” 最后几个字破碎地冲出口腔,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下。我捂住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陈默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来抱我,又怕弄巧成拙,只能笨拙地拍着我的背:“别哭别哭…哎哟,这老破小隔音纸糊的一样,等下邻居听见了,破门而入,还以为我把大美女怎么了呢……” 他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驱散这沉重的气氛。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泪水糊了满脸,视线一片模糊,心底那股冰冷的绝望却无比清晰。我抬起泪眼,透过朦胧的水光,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陈默,你还不明白吗?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很多人,他们本可以不成为坏人的。可以不那么坏的!”
就在这窒息般的悲伤与争执中,一阵急促得如同擂鼓般的拍门声骤然响起,粗暴地撕碎了室内的沉重。“咚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紧接着是小磊妈妈带着哭腔、完全变调的嘶喊,穿透薄薄的门板,尖锐地刺进来:“小薇!小薇你在家吗?开门啊!救命啊!妹妹不见了!小蕊找不到了啊——!”
我像被电击般猛地从实木沙发上弹起来,脸上的泪痕都来不及擦。陈默也瞬间变了脸色,一步抢在我前面拉开了门。
门外的女人形容狼狈,头发散乱,脸色煞白得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石灰,眼睛红肿,嘴唇哆嗦着,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小薇!”她看到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冰凉的手一把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小蕊!我家小蕊下午出去玩就没回来!到处都找了!河边…小卖部…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没有!天都黑了!她那么小…她能去哪儿啊!” 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眼泪汹涌地往下淌。
“婶儿,别急!冷静点!”陈默试图稳住她,语气急促,“什么时候不见的?最后谁看见的?穿了什么衣服?”
“下午…下午三点多!隔壁李奶奶看见她在楼下花坛那儿玩…穿着…穿着她哥哥那件有点大的蓝色旧外套,红裤子,小辫子上扎着…扎着黄色的皮筋…” 小磊妈妈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每一个细节都像刀子在割她的心,“书包…对了,她背着她那个旧的小书包,粉色的,带子都快断了…”
书包!我的心猛地一沉。小磊攒钱就是为了给妹妹买新书包!那个旧书包…那个快断带的旧书包!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
“小磊呢?”我急问,声音也在发颤。
“他…他出去找妹妹了!也还没回来!电话…电话也打不通!”女人几乎要瘫软下去。
“分头找!”陈默当机立断,展现出少有的决断,“婶儿,你再去邻居家挨个问问!小薇,你熟悉这片,我们俩分两个方向,以楼为中心往外扩!重点是那些犄角旮旯、废弃的角落!随时电话联系!”
没有时间犹豫。我胡乱抹了一把脸,抓起钥匙就冲出门。老旧的居民区在夜色中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威胁的迷宫。路灯昏黄稀疏,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我沿着狭窄、堆满杂物的巷子奔跑,喊着“小蕊”的名字,声音在寂静中被墙壁撞得七零八落。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恐惧。废弃的锅炉房角落、堆满垃圾的拆迁房断壁、幽暗得如同怪兽喉咙的小巷深处……每一次探头呼唤,都只换来空洞的回响和更深的绝望。小磊妈妈那濒临崩溃的哭喊声和小蕊小小的身影在我脑子里反复撕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同钝刀割肉。手机一直攥在汗湿的手心,屏幕亮起又暗下,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陈默那边也没有动静。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渐渐漫过胸口,窒息感越来越重。小蕊穿着蓝色旧外套、背着破旧粉色书包的样子,和小磊那装满空瓶的红色塑料袋,在我混乱的脑海里交替闪现。
“小蕊——!” 我的呼喊带上了哭腔,嗓子已经嘶哑。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就在这时,手机刺耳地响起,是陈默!我几乎是扑过去划开接听键。
“小薇!你快回来!快回楼里!”陈默的声音劈了叉,背景音极其嘈杂,隐约能听到小磊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另一个陌生的、带着怒气的呵斥声。
“怎么了?!” 我心头狂跳。
“小磊…小磊他妈跟人打起来了!就在楼下!你快来!” 陈默的声音被更大的嘈杂淹没。
出事了!我掉头就往回狂奔,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远远地,就看到单元门口围了一小圈人,手电筒的光柱乱晃。小磊妈妈像一头发疯的母狮,正和一个穿着保安制服、身材粗壮的男人撕扯在一起,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哭嚎:“你还我女儿!肯定是你!你把她藏哪儿了!” 陈默费力地拦着她,试图把她拉开。那保安一脸愤怒和冤枉,梗着脖子吼:“疯婆子!你血口喷人!我他妈看见个鬼啊!”
“怎么回事?!” 我冲过去,奋力挤进人群。
“他!”小磊妈妈看见我,如同看到了证人,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个保安,“下午…下午我看见他在楼后头那个死角转悠!鬼鬼祟祟的!不是他是谁!小蕊就是在那边不见的!” 她转向保安,声音凄厉,“你说!你是不是看见我女儿了!你是不是把她弄走了!” 她又要扑上去,被陈默死死抱住。
保安气得满脸通红:“放屁!老子是巡查!看那边堆的破烂挡路,过去瞅瞅!谁看见你女儿了!神经病!”
场面一片混乱。小磊妈妈的精神显然已到了崩溃边缘,任何一点怀疑都足以点燃她。而那个保安的嫌疑,在极度恐惧的放大镜下,似乎也变得确凿无疑。
争吵、哭喊、辩解、围观者的议论嗡嗡作响,像无数只毒蜂在耳边盘旋。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顶点,一个微弱得几乎被淹没的、带着浓浓哭腔的童音,像一根细针,突兀地刺破了喧嚣:
“姐姐……呜……姐姐……”
声音很轻,很细,带着极度的委屈和恐惧,仿佛来自……头顶?
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小磊妈妈的哭喊卡在喉咙里,保安的怒骂也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向上搜索。
“上面!”陈默反应最快,猛地抬头看向我们这栋老旧的五层楼。
声音似乎是从四楼以上传来的?我家是五楼……我的心猛地一抽!
“小蕊?是小蕊吗?”小磊妈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仰着头,眼神疯狂地在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户间搜寻。
“呜……妈妈……我害怕……” 那个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清晰了许多!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指向——五楼!我的窗口!
“在上面!” 我失声喊道,拔腿就往楼道里冲!陈默紧随其后,小磊妈妈愣了一下,也哭喊着跟了上来。沉重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轰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所有人的心脏。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五楼自家门前,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门“哐当”一声被撞开。
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一片死寂。
“小蕊?” 我的声音发颤,摸索着去按墙上的开关。
“别开灯!” 角落里,一个细细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极度恐惧的声音响起,像受惊的小动物。
啪嗒。灯还是亮了。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黑暗。
我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向客厅中央那张硬邦邦的实木沙发——空的。随即,目光本能地扫向沙发背后那片更深的阴影处,然后又猛地移向卧室门口。
没有。空荡荡的。
心脏沉向冰冷的谷底。难道听错了?
“在…在床底下……” 那个细细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
我猛地扭头冲向自己的小卧室。陈默和小磊妈妈也冲了进来。
卧室里同样亮着灯。我的单人床很低矮。我几乎是扑跪下去,一把掀开了垂到地面的旧床单。
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床底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大,像受惊的小鹿,蓄满了泪水,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黏在一起。小脸脏兮兮的,沾着灰尘和泪痕,几缕头发贴在额角。她穿着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外套,紧紧缩在床底最靠墙的角落里,怀里死死抱着那个带子快要断掉的旧粉色书包。书包上沾满了灰土,还有几处明显的、湿漉漉的深色污渍,散发着一种……熟悉的、甜腻的气息。
“小蕊!”小磊妈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过去就想把孩子拖出来。
“别碰我!”小女孩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缩,哭喊起来,小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书包……书包脏了……呜……哥哥给买新书包的钱……没有了……都洒了……呜哇……” 她终于放声大哭,积压的恐惧和巨大的委屈如同洪水决堤。
书包脏了?钱洒了?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她紧紧抱着的旧书包上,那深色的、湿漉漉的污渍……那股甜腻的气息……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我猛地转身冲出卧室,几步跨到客厅那个角落——之前堆放可乐瓶山的旁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漆皮剥落的旧书柜。
书柜最底下一层,靠里面的位置,赫然放着一个孤零零的、已经打开过的银红色可乐罐!
那是我下午随手放在那里,喝了几口觉得气跑了、太甜腻,就搁置忘掉的!
我把它拿起来。罐身轻飘飘的,里面只剩浅浅一层深褐色的液体。罐口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湿痕。那股甜腻的、放久了的可乐特有的气味,和沾染在小蕊书包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刹那间,所有的碎片在脑海中轰然拼合!
小蕊下午在楼下玩(李奶奶看见)。她背着旧书包(带子快断了)。她可能无意中看到了我放在书柜下层的这罐喝剩的开封可乐(小孩子对甜饮料的天然好奇)。她或许想拿下来看看,甚至偷偷尝一口(那甜腻的味道对小孩有吸引力)。结果失手打翻了!可乐泼洒出来,弄脏了她视若珍宝、哥哥要给她换掉的书包!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弄脏了书包,哥哥辛苦捡瓶子的钱白费了!新书包没了!她闯了大祸!极度的害怕让她本能地选择了躲藏,躲到了这栋楼里她唯一稍微熟悉一点的地方——下午才来过、拿走了很多瓶子的“姐姐”家。她可能看到我门没锁严(老门锁有时关不紧),或者之前记住了我放备用钥匙的地方(老住户常有这习惯)。她溜了进来,慌乱中躲进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抱着脏掉的书包,被巨大的恐惧和内疚淹没,不敢出声,直到外面的哭喊和混乱愈演愈烈,她才在极度害怕中发出了那声微弱的呼唤……
谜底竟是这一罐被遗忘的、甜腻的、无气的可乐。
小磊妈妈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哭得几乎脱力的小女儿从床底抱了出来,紧紧搂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嘴里语无伦次地念着:“不怕了…乖…不怕了…书包脏了妈妈洗…洗得干干净净…哥哥不会怪你…新书包…妈妈买…妈妈给买…”
陈默站在卧室门口,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沉默。他脸上那种惯常的、带着点疏离和优越感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震动和一丝……无措的茫然。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客厅中央那张冷硬的实木沙发上。窗外,城市遥远的喧嚣如同模糊的背景音。楼下的混乱似乎平息了,人声渐散。一片寂静中,那个熟悉的、细微的“沙沙”声,又执着地、一下一下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缓慢而稳定。
是小磊。他回来了,依旧在扫他的楼梯。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寒气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放着几排新的可乐,罐装的。我拿出一罐,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嗤——”拉环被拉开,细密的气泡涌起又破碎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仰头,大大地灌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熟悉的、刺激的甜和微弱的气泡感。但很快,那点气泡就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熟悉的、放久了的、带着点沉闷的甜腻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很奇怪。这味道明明和下午那罐打翻的、引发一场恐慌风暴的甜腻可乐并无二致。可这一次,这甜腻滑过喉咙,落进胃里,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任何不适。
一点也没有。
我握着那罐变得温吞的可乐,走到窗边。昏黄的路灯光晕勾勒出楼下那个小小的、挥动着扫帚的身影,动作认真而稳定。那“沙沙”的扫地声,一下,又一下,像某种笨拙却坚韧的节拍,轻轻叩打着这栋没有大门的老楼,也叩打着夜色沉沉的边缘。
我低下头,又喝了一口。温的,甜的,腻的。
然后,对着窗外那片朦胧的光影和那个小小的剪影,轻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小磊妈妈终于将哭得脱力的小蕊从床底深处抱了出来,像拢住一团易碎的月光,紧紧箍在怀里。她的脸颊贴着女儿汗湿的额发,语无伦次地低喃:“不怕了…乖囡不怕了…书包脏了妈妈洗…洗得新崭崭…哥哥不怪…新书包…妈妈买…妈妈给买…” 每一个字都裹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和滚烫的泪。
周衍站在卧室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狭窄的门框。他脸上惯有的那种疏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优越感的平静被彻底击碎了。他看着那对相拥哭泣的母女,看着小女孩怀里那个沾满甜腻污渍、带子快断的破旧书包,又想起茶几上那叠他曾信手拍出的、崭新挺括的两千块钱。一种陌生的、近乎狼狈的震动在他眼底翻涌,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手,不是习惯性地整理袖口,而是有些僵硬地、慢慢地,将那张扬的钞票一张张捡起,沉默地塞回了自己考究的皮夹深处。这个动作细微,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寂静的房间里激起无声的涟漪。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了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精疲力竭的踉跄。脚步声停在门口,一个瘦小的、沾满灰尘的身影出现在光线昏暗的玄关。
是小磊。
他回来了。额角蹭破了一块皮,渗着细小的血珠,脸颊上混合着汗水和泥灰的污痕被冲出几道白印子。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湿了大半,紧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标志性的大红色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零星几个刚捡到的瓶子。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只刚从暴风雨中归巢的雏鸟。当他的目光越过周衍,落在妈妈怀里安然无恙却哭成泪人的妹妹身上时,那双因疲惫和焦急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释然点亮。
“哥…哥哥…” 小蕊看到哥哥,委屈和恐惧再次决堤,小嘴一瘪,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书包…书包…呜…可乐…洒了…钱…钱没了…”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控诉着自己的“罪过”。
小磊没有看那个脏书包,甚至没看一眼角落那堆曾让他眼睛发光的“宝藏”。他踉跄着冲过去,一把扔开那个视若珍宝的塑料袋。空瓶子哗啦散落一地。他伸出同样沾满灰尘的手,不是去接妹妹,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搂住了妈妈和妹妹两个人!他小小的、尚显稚嫩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存在死死箍住,仿佛要将她们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脏兮兮的小脸埋在妹妹的肩膀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呜咽般的哭声,那是恐惧过后的宣泄,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顶天立地的责任瞬间压垮又瞬间被柔情托起的复杂洪流。
“笨蛋!” 他终于从妹妹肩头抬起脸,泪水和汗水糊了一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超越年龄的斩钉截铁,“书包脏了就脏了!哥再捡!你没事…你没事就好!你比书包…比一万个新书包都重要!” 他胡乱地用脏袖子抹了把妹妹脸上的泪,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那一刻,昏暗的灯光下,那三个紧紧相拥、浑身狼狈却仿佛在发光的身影,构成了一幅无比坚韧的生命图景。
我站在几步之外,像一个被隔绝在温暖光圈之外的旁观者,心脏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暖意和强烈自惭形秽的情绪狠狠攥住。冰箱的嗡鸣不知何时停了,屋子里只剩下小磊一家压抑的哭泣和低语。窗外的城市喧嚣似乎也沉寂下来。
我默默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寒气混合着熟悉的可乐甜香涌出。我拿出一罐银红色的可乐。“嗤——”拉环开启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仰头,大大地灌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熟悉的、初始的刺激,但很快,那点微弱的气泡就消失了,熟悉的、放久了的甜腻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温吞而沉闷。
奇怪的是,这曾经让我生理性不适的味道,此刻滑入胃里,却像一股温热的暖流。它不再仅仅是糖浆和二氧化碳的混合物,它混杂着楼道里经年的尘土气、小磊扫帚划过水泥地的“沙沙”声、小蕊惊恐的泪眼、小磊那句带着哭腔却掷地有声的“你比一万个新书包都重要!”、周衍沉默收起钞票时那微妙的僵硬、还有我自己心底那片荒芜废墟上,被这微弱却执拗的人性之光悄然照亮的某个角落。
一点不适也没有。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暖意的酸胀,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握着那罐温甜腻的可乐,走到窗边。楼下,昏黄的路灯光晕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单元门口。他没有上楼,而是弯腰,默默地、仔细地捡拾起刚才慌乱中被他扔了一地的空瓶子,一个个重新装回那个大红色的塑料袋里。动作认真而稳定,仿佛在完成一项无比神圣的使命。
然后,他拿起了靠在墙边的旧扫帚。
“沙——沙——沙——”
那熟悉而执拗的声音,再次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一下,又一下。缓慢,稳定,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坚韧。它扫过散落的灰尘,扫过残留的恐惧,扫过刚刚平息的风波,也一遍遍,轻轻地扫过这栋没有大门的老楼沉沉的边缘,和窗内我那颗被这温吞生活与滚烫人性反复冲刷的心。
我低下头,又喝了一口。温的,甜的,腻的。
然后,对着楼下那片朦胧的光影中,那个在无边夜色里独自挥动扫帚的小小骑士,轻轻地,扬起了嘴角。
那罐温甜腻的可乐,被我稳稳地放在了窗台上。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纪念碑。
沙——沙——沙——**
声音执着地响着,穿透夜色,也穿透了某些无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