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烽火中的湘潭榆庐
赵志超
45岁的黎锦熙,时任北平师范大学教授、中国大辞典编纂处总主任。
1936年,全面抗战爆发前夕,在湘潭城北,在拱极门外的二湖头岭,即今湘潭老火车站一带,矗立起一座独特的西洋建筑——榆庐。这座由语言学家黎锦熙亲手建造的别墅,不仅是一个砖木石材构筑的空间,更是一部无声的史书,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彰显着黎锦熙先生炽热的家国情怀。
国难方殷,形势日紧,北平师范大学、中国大辞典编纂处计划南迁,黎锦熙决定在湘潭二湖头岭修建一座房子,作为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办公地点。在抗战的烽火硝烟里,黎锦熙四处奔走,以笔为刃,以诗言志,在湘潭榆庐构筑起一座精神的丰碑。
黎锦熙(1890—1978),字劭西,号鹏厂,1890年2月2日出生于湘潭县晓霞山下石潭坝长塘(今中路铺镇菱角村长塘组)。父亲黎松安(1871—1952),名培銮,字德恂,清代贡生,饱读诗书,热爱书画,创办过罗山诗社,与齐白石友善。黎锦熙幼承家学,从塾师诵读诸经、《文选》及唐宋八大家诗文。他兴趣广泛、喜好作诗、绘画、篆刻和音乐。16岁时,他与父亲应县试,一同考取秀才,传为佳话。不久,黎锦熙考入湖南优级师范学堂史地部,22岁时毕业,从此开始他近70年的研究、教育事业。其研究和探讨的领域很广,对于语言学、文字学、词典学、语法学、修辞学、教育学、目录学、地理学、历史学、佛学等,都有很深的造诣和丰富的著述。他是我国著名的汉语言文字学家、词典编纂家、文字改革家、教育家,还是九三学社创始人之一,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院士)。
20世纪30年代,华夏大地风云变幻。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山河沦丧,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野心肆意膨胀,中国大地迅速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中。1935年,“张北事件”发生,国民党政府与侵华日军签订屈辱的《秦土协定》,华北局势顿时岌岌可危。此时,身为北平师范大学教授、中国大辞典编纂处总主任的黎锦熙,以敏锐的洞察力察觉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他深知,一旦战火全面蔓延,承载着中华文明的文化事业必将遭受重创。为了守护文化的火种,让中华文明的薪火得以延续,黎锦熙毅然决定将中国大辞典编纂处迁移至故乡湘潭,着手在湘潭城北拱极门外的二湖头岭兴建榆庐。
黎锦熙之所以在家乡修建榆庐,背后还蕴含着一份特殊的情感。据黎锦熙嫡孙黎模捷证实,“榆庐”为其先祖黎锦熙宅名。黎锦熙早年在北平二易其宅,两处住宅均命名为“榆庐”。1936年,黎锦熙计划将“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南迁湘潭,并在湘潭二都一甲二湖头岭建一栋三层楼房,同样取名榆庐。1949年后,京宅不再使用“榆庐”之名。
黎锦熙在北平西城根下烟筒胡同的榆庐,是一个四合院,里面有五个院子,院内长满了各种树木。其中,东院很大,院内有四棵洋槐树,每到四月,洁白的槐花挂满枝头,香气四溢,令人陶醉;还有几棵大枣树,到了秋天,红彤彤的枣子挂满枝头,馋得人直流口水;院内还有一个防空洞筑成的小山坡,一到春天,开满了二月兰,一片紫色,令人眩目。
1920年,因为乡下匪患,黎锦熙的父亲黎松安、母亲黄庚为避难,带着11岁的小妹黎锦文、5岁的小弟黎锦扬,还有一个家佣,来到北平投奔黎锦熙。在烟筒胡同的榆庐里,黎锦熙与夫人黄鹤寿热情地迎接父母及弟妹的到来,将他们安顿下来。当时,黎锦熙夫妇带着女儿黎宪初、儿子黎泽闳(倘夫)住在东院;黎松安、黄庚带着锦文、锦扬住在西院。待匪患平息后,黎松安、黄庚夫妇便带着锦扬回到了老家长塘;锦文则留在北平读小学,后毕业于北平女子文理学院。1926年,黎松安、黄庚带着11岁的黎锦扬,第二次来到北平,依旧走进烟筒胡同,同样住在榆庐西院。之后,黎锦扬进入北平宏庙小学读书,开启了崭新的求学时光。1930年,黎松安、黄庚夫妇六十双寿,黎锦熙将父母接到北平居住数月,期间摆酒两天,庆祝父母六十大寿,期间宴请了不少重要宾客,著名的黎氏八兄弟合影就是这一次合拍的。
黎锦熙的发妻黄鹤寿
榆庐,又名榆廔,亦作榆楼。廔与庐、楼音同,但义有所不同。廔的释义有四:屋蠡,屋脊,廲廔,同“耧”。这里主要取第三种意思,即明丽之意。清代著名学者沈增植有一方印章,曰“海日廔”,意即明丽之楼。榆庐这个名字,承载着黎锦熙对家人深厚绵长的情感,也寄托着他对安稳宁静生活的向往。他的初衷,一是以备《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南迁之用;二是让年迈的父母在湘潭城内颐养天年,自己回乡省亲也好有个歇脚的地方。如今,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局下,他满心期盼着故乡新建的榆庐,能够成为家人躲避战乱的避风港,成为传承中华文化的堡垒。
1936年8月,华北局势如阴霾压城,黎锦熙怀着“曲突贵徙薪,怀宝戒迷邦”的深谋远虑,毅然踏上归乡之路,筹备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南迁。此时,“九一八”事变已过去五载,日军的铁蹄步步紧逼,国民党却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导致“兄弟阋墙”,纷争不断。“国难历五载,寇焰日益张。民众竞请缨,执政犹阋墙。一朝士气伸,抗战首朔方。身家不足恤,事业讵可忘?”黎锦熙在《归湘潭,纪念第六个“九·一八”国难》中写道,“迁校拟南岳,移馆定中湘。中湘本故居,新厦依城厢。”诗中以沉郁顿挫的笔触痛陈时局,既斥责当局内耗,又高呼“身家不足惜,事业讵可忘”,将文化传承与民族存亡紧紧相连。
榆庐的建设,倾注了黎锦熙先生的全部心血与热忱。榆庐的一砖一瓦,都凝结着他对文化火种的守护决心。“劳酬积万金,建设倾私囊”,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多年辛苦积攒的积蓄投入其中,亲自丈量土地、精心设计;他在施工现场与工匠反复商量,从严格挑选建筑材料,到认真监督施工过程,每一个环节都亲力亲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1937年4月,历经半年多的紧张施工,榆庐终于落成。这座三层西式洋房坐北朝南,由砖、木和花岗石构造而成,分为东、南、西、北四幢,组成一个四合院,共有三四十间之多,建筑面积达1800平方米,可谓规模宏大,气势非凡。
位于湘潭城北二湖头岭的黎家“新厦”榆庐
房子正中设置硕大的天井,长长的回廊,通风透光,冬暖夏凉,不仅增添了建筑的美感与韵味,更为居住者营造了舒适惬意的空间。气派的石槽门坐西朝东,门楣上方的汉白玉匾额刻着楷书“榆廔”二字,为黎锦熙的父亲、书法家黎松安所书,彰显着主人高雅的品味。
“一楼列宿舍,二楼公事房。三楼仅数间,资料堪储藏。”黎锦熙对榆庐的布局进行了精心规划,让其承载着“语文创新校,斯厦充课堂”的宏大愿景:一楼作为宿舍,为师生们遮风挡雨,提供栖息之所;二楼作为公事房,方便开展教学与研究工作;三楼被用来储藏珍贵的资料,这些资料承载着中华文化的精髓,是黎锦熙最为珍视的瑰宝。
接着,他把父母从乡下接来城内居住。黎松安的老友刘芷庭闻讯,特意请诗联家吴昭瞵(1867—1957)代撰对联一副:“造新宫,追治书御史;蕲永命,颂通禄朱门。”祝贺黎松安乔迁新居。
一切安排妥当后,黎锦熙前往南岳小住,而后匆匆返回北平。
榆庐建成后,黎锦熙所主持的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因未获当局支持而迁往了汉中;虽然未能如愿迁至湘潭,但榆庐却为黎锦熙回乡落脚提供了方便。此后,直到1947年,他数次回乡省亲,途经湘潭,均住在榆庐。榆庐不仅是他的栖身之所,更是文化坚守与民族抗争的见证者。而他每一次回乡,都留下了一系列诗作,这些作品都镌刻着时代印记,激荡着爱国的豪情。
1937年4月下旬,黎锦熙借赴河南大学讲学之机辗转回到湖南。时值湘潭“新厦”提前落成,于是由长沙乘小火轮返回湘潭省亲。舟过昭山,“丹岩拾衡庐,翠岫映湘潭”的景色印入眼帘,他望着苍茫的山色,挥笔写下古风《再归湘潭,舟过昭山作》:“昭山无云气,潭底有潜龙。龙德天弗违, 六爻请具言。一阳尚在下,见龙始在田。或不免居危,夕惕日乾乾。或及时而试,蓦然跃在渊。时至得云从,飞龙自在天。......”首句表面写山水,实则以“潜龙”隐喻中华民族蛰伏的力量,作者坚信“龙德天弗违”,复兴终有时。
此时,榆庐雕梁画栋间仍飘着新漆的气息。黎锦熙徜徉在榆庐的走廊中,擘划着编纂处的入驻方案。与家人和乡亲们交谈时,他反复叮咛要守护好这些承载文化的珍贵资料。
此次归来,主要是接洽迁馆事宜。离开湖南后,黎锦熙绕道南京斡旋,因得不到政府支持,迁馆计划被迫搁浅,遂于月底返回北平。但是,他对榆庐的牵挂却愈发深沉。
抗日战争时期,辗转西北各地讲学的黎锦熙(右一),与夫人黄鹤寿(右二)、女儿黎宪初(右三)、儿子黎泽闳合影。
“不到三个月工夫,卢沟桥‘七七’事变发生了”。黎锦熙随北平师范大学内迁至陕南汉中城固,先后担任国立西北联大、国立西北师范学院、国立西北大学中文系主任,主讲《新著国语文法》《书目举要》《宋元明思想》《音韵学》《修辞学》等课程。他还与许德珩等倡导成立了九三学社,并兼任中国大辞典编纂处总主任。
抗战全面爆发,战火迅速蔓延,整个中国陷入混乱与苦难的深渊。即使时局如此艰难,黎锦熙依然心系故乡。他不顾路途遥远、艰险重重,毅然踏上了回乡之路。
1937年8月5日,正值暑假期间,黎锦熙冒着酷暑,风尘仆仆地抵达长沙,寓居二弟黎锦晖家,为“湖南省小学教员暑假讲习会”讲课。至8月21日始离长沙,为时半月。其时,四弟黎锦纾居长沙文昌阁,三弟黎锦耀、六弟黎锦明、八弟黎锦扬、儿子黎泽闳及荷兰籍妻子马葛丽达.瑞温司等亦先后自北平、南京等地抵达长沙。兄弟子侄相聚在一起,给战乱中的家人带来了些许欣慰。讲习会设在雅礼中学,离二弟锦晖家仅百步之遥,故黎锦熙有诗记曰:
花开棠棣文昌阁,座拥皋比雅礼堂。
却看船样新车子,只此分明异昔年。
在长沙期间,黎锦熙两次往返湘潭县城看望父母,下榻榆庐。当时湘江秋涨,洪水泛滥,道路湮没,行走艰难。“村落只见屋顶,长潭两市河岸店肆皆移楼上,楼廊悬缚一梯,出入上下以小舟代步”。黎锦熙写下一组《长沙半月即事》,其中有一首写道:
湘流成泽冲成港,村落浮薨市荡舟。
楼上有人思入市,缘梯一跃到船头。
在另一首诗中,他这样描述道:
百里偏知行路难,车船九易抵城关。
出城直向湖头岭,涉水犹经垅上滩。
黎锦熙自注:“长潭间水路约百里。两度回潭,皆从寓雇车至旧小西门内,易划船至虿船,再易轮船,轮开至湘潭,过虿船、易划船至正街登陆。车行至城西大步桥,桥没于水,复易划渡船,再雇车入城。所居榆庐即去年所建‘新厦’,在潭城北门外半里许第二湖头岭,实非岭,高丘耳,两岭间田亦没于水,跣足而过。”
在榆庐,黎锦熙与家人围坐一起,商讨着未来的打算,耐心地安慰年迈而焦虑不安的父母,尽力抚平他们心中的伤痕与担忧。他深知故乡在战火中难以独善其身,必须让家人提前做好应对准备。尽管局势严峻,但榆庐熟悉的气息和家人温暖的陪伴,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慰藉。他在榆庐度过的每一刻时光,都饱含着浓浓的亲情,也更加坚定了他为国家、为民族而战的决心。
接着,他与四弟黎锦纾踏上了回归晓霞山的征途,沿途所见所闻,尽是战火下的疮痍。“郭家桥店富苍蝇,桎木苍蝇满碗行。一饭一茶一轰炸,何劳警笛始堪惊。”黎锦熙在诗中以白描手法记录了旅途的艰辛——连简单的饮食都充满危险,轰炸成为家常便饭,字字饱含对战争的控诉。“丁壮征抽但怨咨,枕戈抗敌却无疑。”民众对抽壮丁虽心怀怨怼,却在民族大义前义无反顾投身抗战,展现出一种悲壮。回到榆庐后,他又与家人围坐在天井旁,在摇曳的油灯下,商讨着应对战乱之策。
9月6日至27日,黎锦熙住在榆庐,陪伴父母及家人。从9月11日起,他开始编写《国音新韵典》,分十八部,先草末部“十八龙”,预计一年半完成。此间,他曾写下《归湘潭榆庐家居感事杂咏》四首诗。他在诗中记述了湘潭的工业建设情况:“湘江旧绕霞城曲,工业新区冠朔南。掠水长虹刚六足,横州巨蟹已三钳。”原注:“自长沙乘长途汽车经下摄司渡河抵潭站,所经湘江三角洲即霞城乡,东连株洲,新辟为重工业区,潭城东湘江大铁桥为湘黔铁路孔道,今已成六墩。全国铁路大干线交叉处今有三矣:郑州、徐州及潭属之株洲也。”他打算待编完《国音新韵典》后,便去做农村工作,开展乡村平民教育,提高农民的文化觉悟。“书生救国原多术,发策开篇十八龙。文化农村是基石,休凭赤手说从戎。”诗中抒发了书生报国的的抱负与情怀。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黎锦熙虽不能始终驻守榆庐,却从未停止用文字声援抗战。
十天后,黎锦熙离开家乡,辗转多地,终抵西安。他将榆庐的记忆化作继续以文化抗战的动力。在异地创作的诗篇,字里行间都流淌着他对榆庐的思念与对家国的牵挂。
上世纪四十年代,黎松安(右二)、黄庚(左三)与黎锦皇(右四)、黎泽闳(右一)、周德真(左一)、齐大恩(左二)等家人在榆庐。
抗日战争中后期,黎锦熙的父母及家人仍居住在榆庐。这里成为了黎氏家人乱世中的温馨家园,他们相互陪伴,携手共度艰难时光。父亲黎松安晚年任教于湘潭新群学校,舞文弄墨;母亲黄庚在榆庐含饴弄孙,与老伴共享天伦之乐。
黎松安手迹(录旧题齐白石画四绝句赠孙媳郭敏)
孙子黎泽宽(字望平)新婚妻子郭敏(字静求)出身名门,毕业于华中艺校,爱好书画,深得黎松安和夫人喜爱。黎松安曾录旧作《题白石山人画》五言四绝,书赠孙媳郭敏:“清川饯落日,霞绮亘相映。倒浸溪头山,万峰插明镜。峨峨百丈松,飒飒助秋奕。飞翠不可扃,云来卧其上。远山如翔龙,近岭若卧佛。山势有起伏,云气无断绝。寻秋拈水濒,星浸溪光白。芦获何萧萧,中有踏歌客。”题款曰:“望孙妇静求女士善画能诗,因录旧题白石山人画四绝句以诒之。松安作于榆屢。”
在动荡的年代,黎氏八兄弟三姐妹及其配偶大多在榆庐生活或短暂停留过。美籍华裔作家黎锦扬在回忆录《跃登百老汇:黎锦扬自传》中,曾深情忆及早年在榆庐生活的往事。“湘中作家”黎锦明和妻子符立志更是在榆庐共缔鸳盟,他们的次女黎泽榆也曾出生于此。榆庐见证了黎氏家族诸多温馨美好的时刻。
然而,战争的残酷毫不留情,宁静的榆庐也未能逃脱战火的侵袭。1944年,日军大举入侵湖南,湘潭沦陷。这座古老的城市遭到日军的蹂躏,榆庐也在劫难逃。当时,美军飞机试图打击日军的物资供应站及军事目标,对湘潭进行轰炸,因轰炸准确性有限,湘潭县城河街至后街一带几成废墟,榆庐的后院不幸中弹。为躲避日机轰炸,黎氏家人陆续迁居乡下,榆庐被日军洗劫一空,院子出现毁损,往日的气派荡然无存。幸运的是,这座建筑并未完全坍塌,经修缮后尚能居住或使用。日军投降后,国民党驻军将楼板窗门拆去一些。“近处被难之户”亦分住其中。黎锦熙在《归湘潭二湖头岭》的注释中写道:“此新厦即一九三六年回湘时所建。原备北京大辞典编纂处南迁之用。次年落成,小住;抗战起,居两旬。家人等住者因目标大,虑空袭,渐徙去。”
1946年6月,抗战胜利的曙光终于照亮中华大地,黎锦熙怀着“幸逃千祀劫,且共一枝安”的欣慰回到榆庐,小住半月。此时的榆庐,“层楼缺片椽”,虽在战火中受损,后院曾中弹,却依然屹立不倒。他轻抚着斑驳的墙壁,眼中满是感慨,写下《归湘潭二湖头岭》一诗:“新厦湖头岭,无湖不见山。开轩皆陇亩,出郭一丘原。十载居三月,层楼缺片椽。幸逃千祀劫,且共一支安。”既感叹建筑的幸存,也寄托对和平的期望。
这次回乡,黎锦熙的心情与以往截然不同,内心充满了喜悦。他看到家乡的人们在经历战争磨难后,依然坚强地生活着,心中满是敬佩。他与家人团聚,共同庆祝来之不易的抗战胜利。亲人们的欢声笑语,让他深切感受到家的温暖和亲情的珍贵,更加珍惜与家人、乡亲们相处的每一刻。但是,让他痛苦不堪的是,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母亲黄庚(1870—1944),株洲红花山人,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与黎松安生育了黎锦熙、黎锦晖及黎锦珈等八兄弟三姊妹,并抚育成人。这位伟大的母亲,因躲避飞机的轰炸,于一年多前回到老家长塘,后因躲避日本鬼子的骚扰而避居深山,感染风寒,不治身亡,长眠于长塘对面的旺冲。
黎锦熙带着对母亲的深切怀念,回到了晓霞山下的长塘。经历了日寇铁蹄的蹂躏,故乡的土地满目疮痍,百姓生活困苦不堪。黎锦熙看在眼里,痛在心中,作《回乡即事兼赠别》诗四首,其四云:“三日霞峰路,归舆薄暮时。琼楼人已在,瑶夜月空窥。辩理留余蕴,评诗见逸思。经旬感襄助,饯别又湘湄。”
黎锦熙的母亲黄庚,晚年在榆庐。
故乡的山水,让他感到无比亲切。他特意去旺冲祭扫了母亲的坟墓。站在母亲墓前,母亲的音容笑貌瞬间浮现在眼前,曾经的谆谆教诲在耳边回响。黎锦熙想起小时候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衫的温馨场景,想起母亲对他学业的关心,不禁百感交集。如今,母亲长眠地下,而他却为国家命运四处奔波。他跪在墓前,轻轻抚摸着墓碑,泪水夺眶而出。他向母亲诉说着这些年的经历,诉说着国家的苦难、人民的不幸,也倾诉着自己对母亲深深的思念。他在心中默默发誓,一定要为国家的解放和民族的复兴竭尽全力,不辜负母亲的期望。
进乡扫墓之后,他回到榆庐,写下《回乡即事兼赠别》四首,抒发对故人的怀念与对未来的思索。“首夏清和候,回乡胜利初。访俘虚往返,觅佐实踌躇。”诗中记录了战后寻访战俘营未果的遗憾,也道出了重建文化事业的踌躇满志。在榆庐期间,他整日伏案整理文件、选定文稿,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洒在桌上,映照着他专注的面庞。不到两周,他离开湘潭,再次肩负使命北上,榆庐的每一个角落都留存着他为文化复兴奔波的身影。
位于湘潭二胡头岭的榆庐旧址(内景)
此后,榆庐几经修缮,被辟为办医办学场所,部队亦曾在此驻扎。从海外留学归来的爱国人士孙学海,曾在榆廔办过“湘潭学海医院”。不久,又无偿借给周家乾等人创办的“湘潭私立化民中学”作为校舍。在这里,医生们救死扶伤,为饱受战争创伤的人们带来生的希望;学生们刻苦学习,努力汲取知识的养分。榆庐见证了生命的顽强不屈,也见证了知识的传承与希望的延续。
新中国成立后,榆庐迎来了新的使命。其一部分被征用为政府粮库 (即五仓库) 办公场所,一部分被拆建居民住房。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五仓库承担起储存粮食的重任,为保障国家粮食安全发挥了重要作用,见证着新中国的建设与发展。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榆庐仍基本保持原貌;九十年代,其石槽门尚存,匾额上的“榆廔”二字仍清晰可见。
岁月的脚步匆匆,历史的变迁层出不穷。如今,当人们来到二湖头岭,走进榆庐旧址,昔日的辉煌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两幢老厂房,在风雨中诉说着过去的故事。断壁颓垣,残砖剩瓦,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曾经的繁华已成过眼云烟,但榆庐所承载的历史记忆和文化价值,永远不会磨灭。榆庐是黎锦熙先生家国情怀的象征,是中国人民英勇抗战的见证,也是湘潭历史文化的重要遗存。每当人们凝视这片废墟,仿佛能看到当年的烽火硝烟,还能感受到黎锦熙先生为国家和民族倾尽全力的坚定与执着。
“片瓦残砖觅綵楼,湖头岭上记栖游。劭西移馆窗前立,艮甫新婚月下俦。兄友弟恭敦教化,父慈子孝著风流。松庵聊赋清川句,拱极文光射斗牛。”笔者在《湘潭风物皕咏》一书中写的这首诗,正是对榆庐那段波澜壮阔历史的深情咏叹,诗中将榆庐的故事、黎氏家族的情怀,黎锦熙“恢复定有时,中华当富强”的信念,以及中华民族坚强不屈的抗战精神,镌刻在了字里行间。
如今的“五仓库”(榆庐旧址外景)
黎锦熙先生的榆庐情结,是对亲情的眷恋,更是对文化守护的执着。在抗战的风雨中,他以榆庐为据点,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紧相连。其诗篇中流淌的家国情怀,不仅是个人精神的写照,更凝聚着一代知识分子以文化抗战、以笔为剑的民族气节。榆庐虽已消逝,但黎锦熙在往返于故土与家国之间的身影,连同他笔下的文字,将永远镌刻在民族精神的丰碑之上,激励着后人砥砺前行。
写于2025年5月28—29日
修于5月31日端午节
注:文中引诗均见黎锦熙撰、黎泽渝编《黎锦熙纪事诗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