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味道李长友(江西)
端午,又逢江南五月雨季,湿漉漉地降临了。
雨势淅淅沥沥,密密斜斜,携着丝丝凉意,浸透了江南的每一寸土地,也渐渐浸透了整个节日。天井里,祖母正坐在小竹凳上忙碌着,箬叶早已浸得油亮青绿,一叠叠铺展在竹篾筛中。她的双手,经过岁月磨砺变得粗糙,却依然灵巧地翻折着粽叶,舀进白花花的糯米,再嵌进一粒深红的枣子,最后用棉线扎牢。那时我年幼,只知贪馋地盼望着锅中蒸腾而起的香气,常常恨不能把日历一页页撕到端午——却不知这双手正以最微末的方式,将时间与温情裹入箬叶之中,在锅中慢煮,也在我记忆里沉淀。
同一时间,父亲在另一角落埋头于他的木工活计。龙舟之期临近,他正为村中赛龙舟细细雕琢着龙头。木头屑子像刨木鱼鳞般纷纷扬扬落下来,金灿灿铺满了脚边。父亲俯身,专注地操持着刻刀,刀锋在木料上刮出低微的声响。他眉间紧锁,额上沁出汗珠,手指上却添了一道细小的刀痕,鲜红的血珠沁出来,悄然渗入木纹深处,竟晕染出一点朱砂般的印记。这印记,后来与龙舟一同劈波斩浪,也深深刻进了我日后回望的视野里。
端午那天终于到了。天色初明,父亲已扛着那精心雕琢的龙头出门,去河岸汇合众人。我则跟在祖母身后,随她一同张罗祭祀。她踮着脚将菖蒲与艾草系在门楣上,那艾草散发出辛辣清苦的气息,久久萦绕于门庭之内。案上,青粽被恭敬地供列于中央,蒸腾着缕缕温热的余香。祖母亲手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三缕青烟便袅袅升腾起来,如三条通往渺渺的小径。香火无声燃烧,香灰轻轻飘落,忽有一点灼热落于我手背上,烫得我猛然缩手——这轻微灼痛,竟像是一道记忆的封印,烫穿了时光的薄纱:祖先们是否也曾在这袅袅香烟中,默默凝视着后辈呢?
祭拜完毕,我匆匆奔至河边。但见龙舟早已竞发,鼓声激越如雷,人群喧腾如沸,父亲他们奋力挥动着臂膀,在鼓点催动之下飞舟竞渡。河面上,水花飞溅如碎玉,舟行处划开一道白浪,喧嚣声震耳欲聋,惊飞了岸树丛中栖息的鸟雀。然而我独坐岸边石阶上,喧嚣渐次退去,心中却浮起方才家中香炉里的景象:那三炷香燃尽了,可青烟似乎仍在梁间缠绕,像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悄然盘桓着,袅袅不绝于岁月的屋宇之下。
回到家中,案上供物已撤,祖母正坐在天井中歇息。雨早已停歇,湿漉漉的石板反射着水光。祖母摇着蒲扇,眼神却凝滞了般,望向门外,仿佛视线已穿过空蒙的雨气,追随着父亲远去的方向——那蒲扇再摇不动往昔的风,只有檐角水珠断续滴落,敲打于石阶之上,声音清冷孤单。
岁月流淌如河,如今祖母已逝,父亲也已苍老。但每逢端午时节,箬叶清香、艾草微苦,抑或是香火燃烧的味道,便悄然飘来,在鼻尖缭绕不去——记忆里的味道固执如斯,总在雨意空蒙的五月,带人溯回老屋的屋檐底下。
原来所谓追思,并非失散之悲,而是我们每每循着那熟悉的气味,便在时光的迷途中蓦然回首:恍见烟缕依然蜿蜒未绝,那扇旧门背后,恍然仍有亲人,于青烟氤氲的供桌前面,正默默等我们回家。
2025.5.31 原创首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