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人”也曾走过麦城
王 标
庞一川,何许人也?著名作家、电视剧编剧,“牛人”。如果加上著名二字,确切地讲,作家比不过电视剧编剧。他早期以短篇小说见长,但据我所知,按习惯思维,好像没出长篇小说的作家就不是大作家,最起码不是著名作家。要说“牛人”,那可真无人可比。他写过小说、办过报纸、建过牛场,又凭电视剧《关中往事》一炮走红,家喻户晓。你说他牛的了得,牛上加牛,简直是牛到家了。但谁曾料想过,“牛人”也曾走过麦城,犹如当年的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人人皆知,可走麦城的事能有几人知晓?
那年,他时任《中国机电工业报》编辑兼记者。第一次见他,是在西安与朋友聚餐时,记得他两撇小胡子挑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坐着上身显得比周围人都要长,左手支撑着下巴,头顶上有几缕精心整理过的头发,穿着很讲究。当朋友介绍到他时,他微微一笑,伸出四个指头,说,电机厂锅炉工,马上“四张把”的人了。朋友急忙补充道,是锅炉工里的灵芝草,著名青年作家,现在《机电工业报》任编辑兼记者。经他这么一说,我打心里佩服他,一个锅炉工要成为一名作家那谈何容易!
我很早就喜欢文学,对他除了佩服就是崇拜。那年月,很少去西安,若有机会去,一定得去见见他。他家住在胡家庙电机厂家属区,离城东公共汽车站很近,每次到西安下车,必先步行到他家坐坐。
当时他住在过度房里, 嫂子很是热情,只要去一定要让他带我出去吃饭。
1995年春,我因工作不顺等原因,心情很是糟糕。当时,全国正在掀起第二次下海潮,人人进亦忧退亦忧,前途很难预料。在这节骨眼上,我收到庞一川的一封信,信中说:“老弟,人活一世,糊里糊涂是一死,折腾一世也是一死。我愿意选择后者,你呢?”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我能感知到他分明了解我目前的处境。那天,正好是3月12日植树节。
看完信后,我正在纳闷,谁知道他带了几个朋友就出现在我面前,大大咧咧地说,别胡思乱想,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有啥干头?如今大形势是鼓励下海,谁还有心思干工作?老哥已把报社的工作辞了,跟这几个哥们合计到黄河滩去养牛。今来合阳,一来是到黄河滩作实地考察,二来是拉着你一起干。老哥早看好你,你干得干,不干也得干。赶快收拾一下,下黄河滩!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
听说他要来合阳养牛,我很诧异。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作家的思维,往往超乎凡人的想象。出于对他的崇拜,我只好点头称是。早就听说他这个人遇事很是果敢,岂不知果敢到了草率的程度。不过,他看似鲁莽的举动让我把一切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坚持说,要养牛,必须找个畜牧专家谈谈,他表示同意。
在县畜牧站的办公大楼,我领着他见一位畜牧师,说明来意后,他泼了一瓢冷水说,黄河滩不适合养群牛,一是牧草盐分大,牛吃了拉稀,二是地面潮湿,容易生病,特别不适合群养。话没落点,他转身就要走,悄声对我说,我们是看如何养好牛,而不是调研能不能养。他表现得很不耐烦的样子,定了的事,就要学咱乡党王进喜的大庆精神,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汽车沿着抽黄干渠左岸的防汛路由北向南徐徐行驶,车外的绿草碧水,引得车上的人个个欣喜若狂,人人眼发光,好像成功就在眼前,惟独我畜牧站那位老兄一言未发。
忽见车子左前方的河滩里有人赶着成十来头牛放牧,于是便停下车来上前打问。此人说是塬上团结村的,曾做过几年乡村民办教师,现在闲下来养了几头牛,白天把牛赶到滩里来放,太阳落山时便把牛赶回塬上。说是一年到头,轻轻松松弄个三几万元也不费个啥。有朋友问,牛若生病了咋办,他说你们外行了,据《本草纲目》记载,黄河滩有数十种中草药哩,你想想看,吃中草药长大的牛,哪有生病一说?再说,秋天草籽熟了,牛连饲料都不要喂,真是一本万利的事。我对视了畜牧站那位老兄一眼,他摇了摇头,分明在否定这人的说法。这时,庞兄兴高采烈地对大家说,我们可要发财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托大作家的福了。庞兄看了我一眼,笑着对众人说,是托合阳人的福。
牛场的事很快与县渔业指挥部对接成功,在鱼池边的台田上划了二十来亩地,找人搭建了一座简易牛棚。结账时,庞兄觉得预算超了,跟我说,今后我们要节约每一个铜板。
牛场建成后,买牛就成了当务之急。我带他见了我们村两个常年做牛生意的经纪人,他们都说买牛得慢慢来,不可一股脑而上,不然很快会抬高牛市价格。养牛要想赚钱,必需要买得合适,不然就白干了。庞兄听后很不感冒,跟我说,农民就是农民,没有节奏感,按他们的说法,要养百头牛得等到猴年马月了,到时黄花菜早凉了,时间就是金钱,咱必须要赌一把。
复杂问题只要简单化,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次日入得牛市,庞兄不容分说地对着市场里的牛来回拍打,评头品足,装出很内行的样子,一口气就验收了十来个。等到论价时才知道,牛市不兴叫价,而是捏价。他随便问了身边的人,就实际操练起来。捏的还算顺利,可给最后一位卖牛人付款时却起了争执。那人说少付了100元,问题出在“转指”上,庞兄不承认,说他分明在贬人。说着,用力地抓住那人一根指头举起来说,你现在给我转,你看能转动不?两人争脸红脖子粗,有人在旁边圆场说,“转指”是行规,一大一小,牛市人都知道,再说这牛也值这个价。庞兄自觉理亏,也就依了卖牛人。
时过三天,适逢邻乡镇过会,刚入牛市,就听见有人喊西安客来了,真有电影《地道战》里日本鬼子进村,告知全体村民请注意的感觉。上前打问,果真牛价普遍比前三天涨了好多,涨就涨了,庞兄故意吹毛求疵学着砍牛价,心想兴许合适了还能买几头,于是上前指着一头浑身黄白相间,长得十分健壮的牛说,谁家的“孝白头”,卖牛人急了,冲过来喊到,客人你不懂可不能乱说,我这是西门达尔牛,你胡说啥哩。庞兄反驳道,你这牛不算“孝白头”,叫“哭丧脸”,比“孝白头”还“孝白头”。还西门达尔哩,我连伊丽莎白都见过,你当我五年农大白读了?那人无言以对,气得直跺脚,牵着牛骂骂咧咧地离开牛市。
听说百良的三汲村每天有不少人从山西那边贩牛,价格还行。当天我们跟去了,果不其然,顺利加满意,成功地买了七头牛。走时约定两天后再来,可再去时河对岸的牛市涨了价。只好悻悻而归。
希望总是跟人作对。几天后,我们又去了县南的黑池,路井,甚或大荔的高明,所到之处,牛价一个比一个高得离谱。东方不亮西方亮,没几天,我俩骑摩托去了韩城芝阳,一到牛市,一群人蜂拥而至地围上来,仔细一看,全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只好无功而返。
牛场东西狭长,大门开在南墙的中央,东边为牧牛人的宿舍和厨房,西为庞一川住房,北边依墙而建几十米简易牛栏。
一切安排停当后,庞兄进城满怀欣喜地给我说,牛长得欢实着哩,依我看,明年春上再添上几十头牛,后半年就是发财的日子。
过了两个来月,他又上来说,不知怎的,最近有几个牛身上起了癣,有几个拉稀。我刚买书看了,还买了兽用针管及针剂,你今天跟老哥一块下,让老哥给牛把针打上,按书上说,一两天就好了。但毕竟是第一次,还真有些心怯。
我随后跟着他去了牛场,只见他蹑手蹑脚地来到牛跟前,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拿着针管趁机快速注射,虽然手有点抖,但扎得很准。牧牛人说要给牛加喂饲料,不然,牛难于越冬。他胸有成竹地说,别听他们的,农民嘛,见过啥世面?听老哥的,没错。那天,他在滩里唯一的酒馆招待了我,心里感觉很是踏实。
从牛场回来没多天日子,一大早,门房说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拿起话筒,就听庞兄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喊:“兄弟,不好了,出大事了,你赶快下来……”。
下滩后方知,早上起床后发现有头牛死了,他很惊怵,给了200元,让人匆忙把死牛拉走,说等把牛杀了,人家送几斤牛肉过来。他觉得很晦气。说叫你来是看下一步如何是好,再说两个牧牛人这时又提出不干了,实在是乱中添乱。他们走吧,我一个人还顶得住,可牛再不敢出问题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真不好给朋友交待了。
人常说,绳儿往往拿细处断,怕怕处还真的有鬼。次日一大早,庞兄又打来电话,说今早上又有几头牛嘴里喘着粗气,站不起来,你让你畜牧站老兄赶快下来看看。我立即联系了我那位老兄,说明情况后,他说老庞人很犟,不听人劝,牛哪有不喂饲料的,肯定是牛营养跟不上,体能丧失,免疫力下降,先是起癣,慢慢地即可引发各种疾病。你跟老庞说,赶快给牛添加饲料,不然好多牛过不了冬。我给庞兄说了,他仍然不以为然,坚信当初考察时路遇牧牛人讲的话。谁知几天后有几头牛死了,还有好几头奄奄一息。庞兄这回真是急了,头上冒着虚汗,语无伦次地对我说,我找人把这里安排一下,得赶紧回西安给股民们当面汇报,天有不测风云呀!
后来他说,当他忐忑不安地坐上韩城开往西安的列车,无趣中买了份西安晚报随意翻翻,报纸中缝的一则广告刺亮了他的眼睛:“渭北黄河滩有一牛场,水草肥美,交通方便,现有牛50来头,身强体壮。整体转让,价格面议。”后边署名正是他那个公司。他的心情愈发变得沉重,但沉重过后反而觉得无比轻松。现实毕竟是现实,不像写小说那样随心所欲。当初想着挣大钱,没想到栽得这么快。据说,牛场第一次生变,消息很快传到西安,股民们怕阴沟再翻船,纷纷要求尽快卖掉项目,及时止损。
说来也巧,谁知广告发出第三天,就有人上门联系,大家喜出望外,正筹划着叫庞一川回来。庞兄回到西安后,闻此消息,尽管心里很内疚,但无论赔多赔少,只要有人接手就是一种解脱。几个月折腾下来,简直是要把人逼疯了。庞兄说这叫自作自受
剩下的事自然有人处理,庞一川从此销声匿迹。自最后这一次仓皇离开合阳再没有回来过,也很少听到他的其他消息。年终在西安开会,我专门找了他,他说,老哥这一次把人丢大了,赔了自家仅有的三万元不说,连朋友们也搭上了,实在无地自容。最近把自己关在屋里闭门思过,咱就这穷命,弄啥啥不成,但心里还是不认输。有机会再折腾几年,死了算。你今后来西安,老哥只能请你吃牛肉泡了,实在是猴急了。哎!有什么法子呢?天不助你,一切都是白搭。车有车道,马有马路,人人都想着发财,但咱不是发牛财的料。世上好多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那年年底,我调到渭南工作,因平时工作忙,很少跟他联系,知道他一时三刻还不能摆脱所面临的困境,也很少再打扰他。光阴荏苒,转眼间好几年过去了。到了2003年,偶尔在电视上看到由庞一川编剧的电视剧《关中往事》,此刻我明白了许多。紧接着从那一年往后,他先后创作了《关中女人》《上门女婿》《桃花依旧笑春风》等多部优秀电视剧。
庞一川很快成名人了,“牛人”真的牛了。有位喜欢钓鱼的朋友跟我说,当年《关中往事》火的时候,一帮钓友每当把鱼线撒入水中的时候,嘴里不由得都会唱到:爱死个你呀,恨死个你,今生今世离不开你……那时,大街小巷到处时不时都会听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头都是木头……
一日,康美兄到我办公室来说,最近,庞一川势大了,谁的电话都不接。我笑了笑说,不会吧,但也毫无底气。世界之大,有时没有人的变化大。他曾说过,再优秀的电视剧不过是给导演打工而已,导演火了,你便红了,导演完了,你也就蔫了,说穿了就是个文字工匠罢了。势不是扎出来的,而是认可你的人多了才有了势。
我拨通了庞一川手机,他还是以往的口气“来西安了?哥请你吃饭”,这次似乎比以往底气足了很多。我说没有,我这儿有个朋友想采访你。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婉言拒绝。我顺手把电话递给康美兄,康美兄拿起电话就喊,“庞一川,你这不要脸的货,我的电话你都不接?……”只听庞一川在电话里不停地解释,不停地赔不是。临了,他让我接电话。电话里说,别听康美的,老哥永远是你老哥,无论何时何地,锅炉工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你最近专门来西安一趟,咱兄弟在一块好好聊聊。
说归说,但此后也几乎没有太多的联系。2010年后在媒体上很少见到他的信息,听说他这几年在海南居住得多。偶尔在网上翻阅他的个人信息,知道他除了从事过记者、编辑外,并经营过饭店、养牛场。想那关云长是先过五关斩六将,后败走的麦城,而庞一川却是先走的麦城,后过五关斩六将的。由此可看来,养牛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节点,也许是痛点,也许是转折点,现在看来是他辉煌的起点。没有养牛的失败,也许就没有优秀电视编剧的诞生。每每想到这儿,不由得在网上时常翻阅着他的资料。从照片上看,风采依然不减当年,只是少了当年头顶那几缕曾经经常摆弄着的睿智长发。
2025年5月29日于渭南漱心岛

作者简介:
王标,大学学历。国家公职人员。爱好旅游、文学创作。
(审核:董惠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