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忘不了这样一个人——
那年正月,我从教字垭姐姐家拜年归来,因未坐车,徒步行走,翻过杨家界龙凤庵山岭,再直下就是美丽的张家界金鞭溪。
那时,我正在长沙一所艺术学院学美术,故外出时,便常常背着一个小画板,又正值假期,小画板自然更应该背在身上。
虽然长途跋涉有些累,但金鞭溪的水清澈透亮,两岸的石壁挺拔雄伟,千奇百怪,是画家笔下的诗和远方。我找了几个角度,停下来画了几幅速写,看看时间不早了,只好继续赶路。
当我走到景点“水绕四门”的时候,突然从身后蹿出一条大汉,不停地招手叫我。我回头看时,那大汉就在离我一百米处,披一件绿色军棉大衣,瘦黑的脸,高高的鼻梁,眼睛有些陷。他约摸三十六岁左右。我吃了一惊,以为在这荒山野岭遇着歹人。我又转念一想,我可没什么钱财,只是一个穷学生。他身子向前倾着,摇摇欲坠,走起路来很是吃力。
他走近我的身边后,便对我笑笑,用一口标准的北京口音向我问好:
“你好,冒昧打搅你,我见你背着一个画板,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是爱画画的。或许是物以类聚吧,我看见背画板的人就亲切。”
我问:老师,你贵姓?来自何方,在这儿旅游怎么没带行李和画板,这么好的景致,你能辜负吗?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姓王,叫王平,来自北京,行李都放在了林场招待所,带着太累,翻山越岭,只一个光人更好,没有负担。现在只想在这重温大自然,我去年来过,在这里我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我现在打算经索溪峪景区上天子山。”
他的腿脚不太灵便,在经过一个小下坡的路段时,忽然踩着一个圆卵石,站立不稳,仆倒在地。我大吃一惊,急忙将他扶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眼神里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前面不远处横枕着一条小溪流将公路切断,河面上弯弯扭扭地依次相间排着高出水面的大小不一的石头。我要到达对岸无须脱鞋,只需轻轻松松地从石墩上跨过去,可他却只能从水中赤脚涉河。水虽不深,却还寒冷;那些沉浸在水中的小石头也滑溜溜的。
他望了一眼河水,心里有些发愁。
我在石墩上试走了几步,然后轻松越过小溪。我站在对岸回头看时,见他正在脱鞋袜。
我折转身,对他说:“不用脱了,您可能会滑倒。我来背您。”
他推辞了一番,见我情真意切,就伏在了我的背上。
河虽不宽,水却刺冷,我双手紧握住他的手膀,不敢从墩子上走,怕不小心滑倒,只能从河底上走。我的一双热脚忽然便被冻得难受起来,河底的卵石滑溜溜的,踩在上面,两次只差摔倒。我鼓足力气,终于将他背到马路上。
他非常感谢我,说小伙子挺不错,并连带着“这里的风景美,这里的人真好”。他说:“北方的冬天太冷太阴郁,只有在南方花草绿叶中,方能捕捉到一种新的希望新的气息。我是研究中国画的,在北京的一个画院工作,除了画画,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游山玩水,这是我第二次到张家界武陵源风景区旅游。”
他笑了笑,接着说:“小伙子,你别看我这双大腿走路不灵便,可却是跑了大半个中国。”
我傻傻的问:“画家师傅,您哪来的那么多钱?”
“钱嘛,没有了,就给别人画像,只要有一支笔一张纸,也就什么都不用发愁。”
我被他的豁达、爽快、积极的精神感染了,不免对他生出几分敬意。
语音刚落,他忽然又摔倒了。我忙去扶他,他却不要我扶,自己慢慢爬了起来。
这时,我忍不住问他:“老师,您这双腿是怎么了?”
“太行山,你知道吗?那年下大雨路滑,我乘坐的一辆中巴车滑倒在一片树林中,我双腿被卡在了坐椅,待到伙伴们将我救出时,下身已被染红了一大片血。开始是瘫痪了,无望了。后来,伙伴们将我运回北京,在北京的一所名医院治疗,半年后才渐渐能恢复行走,直到现在这个样子。”说到这里,我看见他仿佛沉浸在往事痛苦的回忆之中。
我觉得和他萍水相逢,不该问他这些隐痛。我用手指着远处一座座山峰,对他说:“亿万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汪洋大海,这一块美丽的土地被淹没在海水之中,后来地壳运动,海水退去,大地隆起,又经过漫长的岁月风化,才形成这千百座陡峭挺拔的峰林——岁月有一张温柔的手,可以化解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安慰道。
他问我是学油画还是中国画,当我回答是油画时,他又说:“那么,能不能让我欣赏你的作品?”
我说:“我这画板里面只有几张素描,没画好。”
我们在路边的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坐下。
我把画夹打开,取出几幅风景速写和人物素描。画家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给我讲了一些线条、构图和透视质感方面的知识,并指出了我画中的不足,为我上了生动的一课。他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艺术是美的,也是苦的,考练的是意志和毅力……
不知不觉,我们便走到“十里画廊”。
一条是去天子山的路,一条是回家的路。眼看就要分手了,我们都有些依依不舍。这里有几家小酒店,我将身上仅有的几元钱搜出来,执意要和他喝一杯热酒。
临分手时,他要我把家乡的地址告诉他,日后有机会再拜访我。于是我在他的笔记本上工整地写着:张家界市武陵源风景名胜区索溪峪镇……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张家界是一座医治身心创伤的绿色医院,远方的朋友,欢迎您再来张家界。
他蹒跚地走在上山的石阶上,一步一回头,向我不停招手,我看见他的眼中似乎噙满了泪水。我也不停地向他招手。渐渐的,他的身影模糊了,融进在一片绿叶和峰林之间。
作者简介:邓来熹,祖居张家界市武陵源区。张家界市作家协会会员、市诗词楹联协会理事,湖南省花鸟画家协会会员。打过镙丝搬过砖,在事业单位混过,工厂做个管理,也曾在核工厂做个工程保安,吃过苦,流过泪,也曾消沉过。沿海开发区留下了多年的足迹,有多少故事,多少有缘的人最后都化作了梦中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