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莉 画
蜃气
回忆滲入正午的裂缝。
一股陌生的地气，在树林里蔓延，
浓荫从空地浇来滚水，汤池沸腾
烧熟一直尖鸣的玻璃。
谁迷糊中说着：“恋恋不舍……”
桥上伫立的二人，过眼已不见，
任蜃气历久弥深，将辛酸的后颈润湿。
拭不完的沙尘，仍然围着眼眶漂浮，
成为窗台吹出的浴盐。
无人穿戴，鹅黄的裙子
暑热间，还将吃力地向上伸展。
我们帮螃蟹挤回自己的壳，
攥住了早熟的主人因颤抖
绷开的一道褶痕，
像要挽回夏天最后的热度。
所有想不起的面容，仅仅是香皂
不断缩小的体积。要多无辜才能
让你偶尔滑过我的手臂。
花园鳗
“你一天比一天糟糕，但依旧是
我最喜欢的窗户。”
街灯亮起。扇贝宁静地哈气，
我们避开密集如螺孔的人群
避开汪洋的欢呼和祈祷，倒刺般
沿城市的死角生长。手臂随凉风
迟缓地摆荡。和平中有一种恐怖间歇飞掠
使澎湃的树叶凝结，忽而染上沉重的愧色。
深渊在我身上扭动，令欢愉
陡转为局促，一并从空气流过。
鱼卵泛白的星，从岩缝里孵出，
你的热，加剧了圆月的消损有如霜花，
将纤密的情感勾勒：黑暗中花园鳗探出
又迅速回缩的轮廓。
和你，和危险的浪花贴面，
并注视自己不断深入。在最底部
成片水草低微地摇曳。那里
你我曾与尖锐的珊瑚礁对视，
捕获美，用我们不断瞪大的惊恐。
每逢无限接近于陶醉，突然袭来地
就有耻辱的海潮将我绊倒。
你托住我的下巴像掬起一束涓滴
越合紧，它越止不住从掌心渗漏，
满含歉意。摩擦着指腹
纯净到痉挛的电流，我感激得近乎
抬不起头：“诱发了狂喜的幸福，同样
引人作呕。这之后，我必须
将自己再度反锁。”在盥洗室，对着双腿间
自如滑翔的泡沫，我逐渐平复激动
一点点回想起，一生中所有难堪的时刻。
水母夜舞
现在你也发丝蓬乱了。大雨中
人影高速移动，两只水母陷入
旋转的艺术。冷空气掠过肌肤
压下它沁凉的唱针。把你的手
搭上我的。接通那掌心的电流
触角敏感而笨拙，摸索间缓慢
扣合，交换彼此的狼狈与稀薄。
当你走到我的位置，我就献上
全部的听力。凝神屏息，共享
昨日的暴风，以及那之后我们
愈合的全部过程。热意像漩涡
从胸口圈出。临近幸福的时刻
越亲密，它越要用锋利的边沿
反哺我们。忍着痛，前往都市
各个水泊的反光里潜泳。与我
共舞，背对车辙交织的瀑布林。
步履一前一后，默契得容不下
更多观众。将大脑的嘈杂倒空
感受汪洋的水灌满全身。游向
珊瑚广场中央，鱼群首尾相接
斑斓地环绕四周。潮湿的星斗
是灵魂深泅的霉点，若那浊重
势必要谁背负，我从来都无意
洗脱。哪怕天亮后，你我就将
沦为戴罪之身，任凭两侧雪松
苍蓝的十字弩对准眉心，我也
绝不逃遁。点亮怀抱间最小最
深的岛屿，提着你目光的汽灯
将尚存的一息爱的真谛，注入
我透明的额头，抓紧这最后的
淋浴，月色已浇下了重重帘布。
修复师
一如既往地，你很快就
穿透了我。凭那副平静
而锐利的目光：并非
镊子，而是一双微微蜷曲的冰刃，
扫过我受损的肌肤，在那之上
厮磨，考虑怎样旋动你柔软的花滑。
接着是舌尖递来的抚摩，每寸
都细腻如针。对准了暗伤，再一次
尝试缝合：不曾成功
却令痛感更绵密、更易于忍受，
轻轻揉搓肥皂，注视它化为泡沫，
代替浴缸中那枚丢失已久的木塞
簇拥着堵住我，频繁渗漏的出水口——
了不起的修复！你离开时
打包了一袋垃圾；我获得一副光洁的新身体。
柠檬灼烧的滋味，从尖处扩散，
薄风蘸取微凉的酒精，沿鼻腔
连续锤击酣沉的太阳穴。
我站起片刻又坐下：残余的药剂
尚未失灵，长椅上仍留有一点
你的余热。借这份小诊所不曾
彻底淡去的光泽，鼓足了勇气
静静幻想起，自己的晚年。
谷底
海水用白天集中搅拌着高空
投递的明亮刀具，余下时间
将岸边圈圈戒指拨动，
吞吐脸庞般的夜气。在冬季，
人们的喉咙正因交谈变得温暖。
暮色中日复一日，随四散的人影
按时消退之浪，到那月下蹒跚着
步步滑向宿醉之浪，多像失灵的舌头
朝虚空不懈描述它打不完的结？
有人叼着火从走廊深处里来，
湿透的礁石底部，几只胸脯
飞快压住了热而抖的星：
返潮后你的脖颈上有尖刀，
有属于黑暗的激情。我们
是那些不稳定和更不稳定的。
浓响
接住我。当满座流星雨
到达顶峰的那一瞬，
夜空在响远的雷霆间逐渐闭合。
无穷山峦湿透，重又跌入了更深的黑暗。
可就在这绝望中，和我一起被剩下的，
正使得雨水在白岩上萌发出叶子
使闪电成为年代悠远的吊兰……
接住我吧，此刻，若您也同样注视着
夜的空花盆里，这些
因激动而免于一死的球茎。
祝梨，2001年生于江苏南通，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获得“未名诗歌奖”（2025）、“光华诗歌奖”（2023）、“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2022）等。有自选集《水母夜舞》（杜弗书店，2024）。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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