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粗布床单
杨利侠
2007年春节前夕,父亲从遥远的老家,来到同样地处遥远西北边陲的我家,还为我带来了三条粗布花床单。
那时,离母亲过世将近十个月,弟弟刚加入警察队伍,还未成家,大年三十晚上难保不会值班执勤。我担心父亲独自在老家过年,会伤心与孤独,便劝说他来喀什与我们一同过年,期望借此冲淡一家人的悲伤氛围。
临行前,父亲问我想要老家的什么东西。我笑着回答:“只要爸爸来,就好比把老家都带来了。”可父亲执意要带些什么,我不好违却他的心意,便说:“那就带两条粗布床单吧。”
在那个年代,于我的家乡,尤其是农村,粗布床单是家家户户的必备之物。在我的记忆中,自己就是铺着粗布床单、盖着粗布被子、穿着粗布衣服、背着粗布书包长大的。
粗布之所以叫做粗布,是针对机器织的洋布和人造化纤布料而言的,以弹好的棉花作原料,经过搓、纺、拐、染、浆、漂、洗、晒、经、刷、织等诸多工序才能完成,全程均为手工制作,工艺极为繁杂。从棉花纺线到最终成布,着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大致记得其制作流程,首先把弹好的棉花搓成棉花捻子,通过人工手摇纺车将其纺成穗弹(即线锭),再用大拐子把穗弹拐成大把子线,然后染、浆、漂、洗、晒(若是织白布则无须染,省一道工序),再绕到线轮上,之后还要经布、刷布(也叫卷布),最后才能上机织布,方能织成粗布。
最复杂的工序是经布,一定得技艺娴熟的匠人(类似如今的技工)经布,也就是将各色的线按照所需的花色规格排列好,这就如同现今制版一般,从而制作出一套模板。说起来不过寥寥百字,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却是极为耗时费力。通常需要三五天时间,还得有宽敞的场地,挑选天气好的日子。一般会选在谁家宽敞的大院,或是集体的打麦场。各种颜色的线架子分门别类按次序地摆放好,若要织出漂亮的布,图案复杂些的话,往往需要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线架子。匠人们手拉着线,心中有数地一圈一圈地绕着地上的线架子走,模板便逐渐成形。仅这走路一项,就能让人脚板生疼,工程量之大可见一斑。这个过程就叫经布,如此形成的线便是经线,因其架在织布机上后呈从上而下的竖线,与地图上的经线相似,故而得名。
接下来还要卷布,就是把经好的线装在带着一个像梳头篦子的大绳框专用工具上,经线顺着密密匝匝的线框齿间一根一根整整齐齐排出来,宛如水帘子一般。具体工序颇为复杂,我已记得不太真切,只记得最后会卷成一个粗大的线卷儿。做这些都需经过精确计算,织多长的布要用多少线,何种花色的布需要什么颜色的线以及用量多少等等,匠人们自然胸有成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令我记忆深刻的是秋日经布的场面:湛蓝的天空下,一群婆婆、嫂子、婶子们齐聚在一个大院场里,花花绿绿的线架子摆满一地,两三个女人郑重其事地各执一色线,在如同迷宫一样的线架阵里来回穿梭,中间站着一个人很威严,就是那个娴熟匠人,她熟练老道地指挥着每种颜色的线该如何走,一旦走错就得返工,屡次出错还会被训斥,围着看的人就不时窃窃私语,又不时哈哈大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根线也不能走错的,否则织出来的布整个图案就差池大得多了去了,匠人的名声也就毁了。那时年幼的我,觉得这场景是如此壮观、宏大,还带着一丝神圣庄严。
经完布、卷好布,织布工程才算完成了一半。织布需在专门的织布机上完成。那时候,并不是每家都有织布机,一般一个村子、一条街道也就少数几台织布机,互相流转使用。把卷好的线卷儿架在织布机上,接下来就全靠主人的技术、力气和时间来完成织布任务。织布所用的各色线是装在不同的梭子里,图案早已深深印在主人心中,哪个颜色的线织几行、什么时候换线也是毫无差错。只见织布机前的主人熟练灵活地将数个梭子在经线上来回穿丢,脚下配合着踩踏机关,经线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交错开来,梭子里的线就被夹在了经线里,这便是纬线。随后,使劲地用绳框把一根一根的纬线往怀里压瓷实,伴随着清脆的“哐嗒”“哐嗒”声响,纬线一根根织进经线,与经线十字相交,逐渐积累,便织成了细密的粗布。
织一卷布要用多少线、穿多少次梭子、踩多少次脚踏,实在难以计数。而布织得是否细密,全看主人腰上与臂膀的功夫,不仅要用力,而且用力需均匀,要用绳框将纬线一根根挤压紧实、均匀,布面才能细密、平整、光洁。这可是考验女主人手艺的一项“硬扎活”,丝毫不比男人种地砍柴轻松。
织布这项活计,一般都在秋收后进行。种完冬小麦便进入农闲期,且白昼渐短、夜晚渐长,冬日漫长。女人们便日夜不停地织布,只为在入冬前备齐全家过冬的衣料。在我小时候乃至更早些时候,农村一家人的穿衣铺盖用度全依赖织布来保障。倘若家里没有会织布的女人,那可要叫苦的,只能去求亲戚朋友借,不然就得花钱买布。
粗布的花色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白布,白色多用于做被子里子、夏天穿的白布长衫和短袖,染成其他颜色后,则主要用来制作裤子、春秋冬三季的褂子、夹袄、棉衣等各类衣物及用品。另一种便是花布,多为格子图案,图案有简有繁,若图案与颜色搭配得当,便显得格外素净漂亮,颇具艺术效果。常见的配色有两色和三色,两色搭配如白色与蓝色、白色与黑色、白色与红色、白色与绿色;三色搭配如白色、蓝色与红色,白色、蓝色与橙色,白色、红色与黑色,白色、蓝色与黑色,白色、绿色与黑色等,三色搭配中最后一种颜色用量较少,以前两种颜色为主。三色布比两色布制作更费事,但更好看。这种花格子粗布,主要用于制作床单,大多数是三幅合成一条床单,也有四幅合成一条的,主要依据炕或者床的大小而定;如果是学生或者工作人员住集体宿舍的,只用两幅合成就够用了,相当于单人床单。我自幼至今对格子布偏爱有加、情有独钟,大概就是源于此。长大后在外地,我也见过条纹图案的粗布,但家乡的粗布基本以格子图案为主。
粗布的优点在于其原料是纯天然棉花。刚织好的布略显粗硬,但经过日复一日的洗涤与浆洗,会越洗越绵软、越光洁、越柔顺。就拿床单来说,夏天铺着厚实却不粘身,清凉不燥热;冬天贴身温暖却不冰凉,是一种别样的享受。但也有缺点,就是不耐磨、弹性差。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村子里织布的能手,她织的布花色好看,布面光洁平整。小时候,白天劳作的母亲,晚上还要熬夜纺线织布。好奇的我心疼母亲,也想帮她纺线,结果却把棉花捻子纺得像麻花一样,即便勉强拉出线来,也粗得像电线一般。奶奶打趣说:“女子娃长大要是这样纺线织布,咋找婆家啊?”母亲则说:“我娃长大才不纺线织布呢!”果然,我长大后就是没有纺线织布。
随着时代的发展,农村经济逐渐活跃起来,手工织布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十几年前,老家农村已没几个人手工纺线织布了,即便还有人织,也只是留着自己用。当年会织布的人,不是年事已高,就是已然离世。纺车、织布机早已成了古董,或被劈成柴火烧了,有的则被收藏起来束之高阁。或许有一天,这种手工织布技艺就会悄然失传。
如今,即便想花钱买一条手工织的粗布床单,已然是真真的梦想了,也近乎奢望。然而,农村人依旧喜爱粗布床单,铺着粗布床单、盖着粗布被子,那种感觉才叫舒坦呢。但现在的粗布多是机器纺线、机器织布,幅面很宽,花色品种多得数不胜数。农村逢集赶会时,最醒目的便是一条街挂满了花花绿绿的粗布床单,虽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却已不能称作真正意义上的粗布。老一辈人都说,现在的粗布床单是好看却不好用,铺着盖着都不舒服,还扎人。我对此早有同感。记得2003年去乌鲁木齐出差,在人民广场偶然遇到卖粗布床单的,我一下子挑了三条素净的床单,用过洗过几次后,都起了毛疙瘩,实在不好用,看着都不顺眼,干脆拿去铺床底了。
我从心底里对粗布床单有着深深的眷恋,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粗布床单。上大学、工作,无论是在南方、西北还是边疆,无论如今的床上用品多么时尚、高级,都不及母亲的粗布床单让我倾心受我青睐。仿佛总有母亲亲手织的粗布床单陪伴着我,那如同温暖的母爱,留给我对粗布床单永远的温馨情结。
那年父亲给我带来的粗布床单,虽不是母亲亲手所织,但无论花色还是质地,都深得我心爱。我幸福而小心翼翼地享用着这份礼物。
如今,在我的衣柜里,还珍藏着一条母亲当年亲手织的白蓝两色花格子床单,那是我的陪嫁之一。我一直舍不得用,每年都会翻出来晾晒。捧在手里,就仿佛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念想,带着她的体温留给我的回忆,我打算日后以此为凭,讲给子孙们一则关于织粗布的故事。
杨利侠:女,西安市人,退休公务员,热爱文学,擅长表达情感,希望通过文字展示个性与内在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