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酒
文/徐建英
儿时,农村已实行包产到户,因家里人口多,劳力少,生活过得很清苦。好不容易收上来的谷子,还得交不少公粮,剩下的只够勉强满足温饱。然而,穷里不穷外,面对外人,还要做得像模像样,哪怕是打肿脸,也要充个“胖子”。老家有句俗话:“正月不拜年,素日无来往。”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总得调节一下气氛,酒便成了沟通的媒介。因此,每年立冬前后,家里均要搞一缸酒,以备过年的不时之需,故称其为“年酒”。
搞年酒多半用的是糙糯米,其过程是,先把糙糯米洗净,放入大锅煮熟,倒在大簸箕里晾开,尚有余温时,洒上酒药,拌匀,放进大缸,通常一缸可做一百到一百二十斤糙糯米,将米饭向缸的周围压紧,中央留有一个大洞,以便存放酒酿,大缸外围绑上一圈稻草,利于保温,缸口用一个稻草编的大蒲兰盖严,放上一件金属用具,据说这样可防止鬼来摸酒,鬼摸了就容易坏,压上一些破棉袄之类的,以助保温。根据气温不同,天暖发酵得稍快,天寒则发酵得慢些,一般三五天后,大洞就充满酒酿。
用干勺将酒酿浇于周边的酒糟上,促其进一步发酵,盖好,等上九天,倒入一大桶井水,浸没酒糟,拌匀,原样盖住,让其浸泡约半个月,便可起酒,也就是将圆锥形的竹编酒槽放入酒缸中央,下压,米酒会源源不断地流入酒槽,酒糟则被拦于其外,即可一杯一杯舀入干燥的酒坛,用多层塑料薄膜封坛,并用绳线扎紧,以防透掉,随吃随取。此次起的酒我们称为“头水”,故不能榨得太干。其后,又会倒入大桶井水,拌匀,浸没酒糟,同样浸泡半个月,又来起酒,过程与前面相当,不同的是要把酒糟挤干,酒糟可做菜翻炒,也可用来喂养家禽,起出的酒称为“二水”,“头水”和“二水”统称为“水酒”。头水酒味甚浓,多用来招待贵宾或年节食用;二水酒味略淡,常用于平日解馋和招待普通客人。
通常一缸能做到一百多斤水酒,需要两到三个酒坛。每次起酒,好似节日,封坛前,父亲总要留下一两碗,炒上几个小菜,和母亲举碗共饮,老家称其为“吃酒”。喝到最后,明明碗底已朝天,可父亲还是将碗举得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嘴唇还在不停地抿着碗口。水酒存放一段时间,如若颜色发黄,说明是好酒,这种酒保质期很短,来年开春后,随着气温升高,容易发酸。若想保存更久,可加点白酒,倘若想长期存放,可将酒坛埋于地下,保持相对恒久的低温状态,日久颜色便会变为绛红色。
按照城里人的说法,这些水酒是绿色食品,未添加任何防腐剂,比较养人,备受他们的青睐。因此,过年前后,常能见到进城走亲访友的农民,拎着一壶壶白色塑料桶装的水酒,有五斤的、十斤的、二十斤的,为防止行走或坐车时的颠簸让酒泼出来,壶盖下面均垫有一两层塑料薄膜,即便这样,酒壶旁边的人仍能闻到酒香味。每个酒桶的把手上,都绑有细长的红色布条、纸条或头绳,以便给年节增添喜庆气氛。
过年期间,家家户户的酒桌上,皆有一个胖嘟嘟的酒壶,有瓷质的、银质的和铝质的等,弧形的壶嘴好似在伸手迎宾;弯弯的把手,就像挺括的耳朵,时刻听候着主人的吩咐;有的壶盖还有两处便于拿起的凹槽,看上去就像主人绽放的圆圆笑脸。酒宴前,主人用酒钩从酒坛里打起水酒,倒入酒壶,有时还会放入大锅里蒸热。用酒壶倒酒很是方便,免得酒过三巡的酒仙们手脚不听使唤,撒得到处都是。喝年酒全是用饭碗盛酒的,粗壮的手指端着满满一碗酒,配上浑厚的大嗓门,更显粗犷与豪爽。然而,在大家推杯换盏时,如此大的碗口,难免会洒出一些酒,席后收拾时,酒桌上、菜盘里甚至地面上,处处可见水酒的印迹,剩菜里也夹杂上了酒味。
据酒仙们介绍,好的水酒口感很好,喝时会粘嘴唇,也不容易上头,为此,喝起来就是“咕咚”一大口,但其后劲十足,稍不留神就醉了。可是,醉者甚少认输,口中不停念叨的则是:“我没醉,我没醉……”刚上桌时,个个谈吐文明、举止得体、相敬如宾,几杯酒下肚后,便暴露了各自的真性情,好出风头的巧舌如簧,一个更比一个嗓门亮;性格沉静者面对劝酒者的“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够;感情铁,喝出血;感情不断喝一半……”等形形色色的劝酒词,只知憨笑和点头,为了双方的面子,迷迷糊糊灌下一碗碗水酒,不知不觉就东倒西歪了。午后的马路上,常能见到画着“八”字,摇摇晃晃行走在那的酒神,有的嘴里还会高唱着跑调的民歌,甚至身上挂彩。
成家后,我和妻子打理着几亩责任田。好在此时种田无须交公粮,留下自家食用的,其余全卖了,手头也就宽裕了不少,有条件讲究一些。或许是受父亲影响,成年后的我也欢喜小酌几杯。日常逛街时,看到商店里卖的白酒,便宜的听说是用酒精勾兑的,不利于健康;价高的我们又买不起,每年搞酒感觉挺麻烦,好在村里常有调酒的手艺人来叫卖生意,加之家里不缺的粮食,我便尝试着请他们调了一回。
调酒用米或谷子都行,一百斤米可调出六十多斤烧酒,度数很高,据说有六十多度。糯米调出的酒量稍多,口感也相对纯正。用米调出来的叫“米烧”,用谷子调出来的叫“谷烧”,全是白酒。自家调的酒,喝起来更放心,做起来也省心,只要备好米或谷子、付些工钱,调酒师就会包干全过程,并带上所有用具,无须我操半点心,后期我准备好干燥的酒坛装酒就行,尝到甜头的我便会每年调几缸酒。
常言道:“酒是陈的香。”存放若干年后,或许我家的白酒比名牌好酒还香呢。刚调出来的烧酒,属高度酒,不能像往常那样大碗喝,为了方便控制酒量,只得改用“牛眼杯”,有半两的、一两的,材质是陶瓷的,如此更容易计数。此杯底部较小,分量又轻,放于斑驳的桌面上,易被兴奋的酒神们手舞足蹈地交流时碰倒。酒友们也就以“杯”为单位,编出了相应的顺口溜:“一杯两杯不是酒,三杯四杯漱漱口,五杯六杯扶墙走,七杯八杯墙走我不走。”一个个壮实的汉子,小心翼翼地举着一小杯白酒,人也似乎变得文雅起来,倘若有谁一不留神撒了,旁人立马会高声提醒一句:“小心,酒比油贵呢。”然后相互“哈哈”一笑。从此,米烧或谷烧就成了我家的年酒。装烧酒很少用酒壶,旧酒瓶便成了家里收藏的宝贝,照样是用酒钩打酒,借助漏斗灌入玻璃酒瓶,加盖密封,以免透掉,开坛一次可灌多瓶,方便日后饮用。
现如今,种田不但无须交公粮,还有不少补贴,日子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懂事的儿女常会带来几瓶好酒孝敬我,平素我也舍不得吃,留着年节时与亲朋好友共享,它也就成了家里的年酒。从此,便告别了客人来了到酒坛打酒待客的历史,而是将一瓶瓶包装精致的名牌白酒,四平八稳地顿在酒桌上,笑盈盈地欢迎着客人的到来。米烧和谷烧已由往日的“年酒”降为了日常的“粗茶淡饭”。喝习惯了,感觉还挺可口,只要想喝,家里天天有酒,用不着去贪杯。
诚然,身为一家之主的我也得注重个人形象,喝酒时就会把控好分寸,尽量不让自己酒后失态。好酒多比较柔顺,酒杯已由先前的牛眼杯变为了而今的玻璃杯,一杯两到三两,圆柱形放于光洁的酒桌上,较为平稳,端起来也好把握,透明的杯子盛着清亮的白酒,故常有人戏称其为“水”。看到儿孙满堂的家庭,想到衣食无忧的生活,听到一项项支农惠农政策,望到越来越像城镇的村落,感觉特别惬意。更何况,即将步入老年的我身体也在走下坡路,如果不注意维护,极易加快衰老的速度,为了能多喝几年,能更久地享受这美好生活,看看这个大踏步前进的世界,我已戒掉了往日好斗酒的习惯,尽量做到喝酒随意,希望每个人喝的都是养生酒。
作者简介:
徐建英,女,1968年出生,1987年卫校毕业,2005年因病双目失明,后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过多篇文章,曾多次荣获全国征文比赛一、二、三等奖,中国盲协盲人文学委员会和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