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有形的
文/邓晓娟
晨光初绽时,风是沾着露水的指纹。它抚过月季未展的苞衣,在油亮的叶背印下银白的掌纹;掠过青瓷茶盏时,将蒸腾的雾霭揉成螺旋状的信笺,边角还沾着昨夜檐角漏下的星子。我总在这样的时刻错觉,风原是位素手调香的匠人,把草木的清芬捏成可触的形状,让晾在绳上的校服轻轻摇晃,像被无形的手牵着起舞的布偶。
巷口的老梧桐最懂风的笔法。春深时新叶初展,风便握着鹅黄的颜料笔,在每片掌状的叶面上勾出透明的脉络,阳光穿过时,那些颤动的光影就在青石板上写下潦草的行楷。到了深秋,风又化身收信人,将泛黄的叶片卷成漩涡,让它们在墙角堆积成毛茸茸的金毯,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树影与时光的私语。路过的孩子踢起落叶,风便跟着笑起来,把碎金般的声响抛得老高。
菜市场的帆布篷是风的画布。当穿堂风斜斜掠过,蓝白相间的布面会鼓起柔和的弧,像被谁悄悄吹了口气的肥皂泡。卖豆腐的老伯掀开湿布时,风便趁机偷走几缕豆香,将它们揉进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让豆腐脑的热气在塑料棚顶凝成水珠,顺着布纹的走向滑落。最妙是傍晚收摊时,塑料绳上挂着的塑料袋突然膨成饱满的灯笼,风托着它们掠过潮湿的地面,仿佛提着一街的暮色在奔跑。
阳台上的窗帘是风的诗稿。梅雨季节,风总带着潮气从纱窗潜入,把素白的纱帘吹成半透明的海浪,褶皱里藏着欲说还休的涟漪。我常看见它在窗帘上写下无形的字——当纱帘突然贴向窗框,又猛地向室内舒展,那些瞬间的张弛便是风的断句。有次晾着的白衬衫被吹落在晾衣架上,领口兜住风的形状,像个悬空的、等待拥抱的幽灵,让我想起童年时总追着风跑的自己,以为能抓住那片鼓胀的衣角,就握住了整个夏天的秘密。
秋分时的麦田是风的盛宴。它穿过齐腰的秸秆,将整片金黄揉成流动的绸缎,穗子碰撞的沙沙声里,藏着无数细小的漩涡。农人站在田埂上,看风从远处赶来,先撩动最边缘的麦秆,再推着波浪向中心涌来,仿佛大地在轻轻呼吸。这时的风有了具体的轮廓,是麦穗弯腰时划出的弧线,是草帽被吹歪时掠过鬓角的触感,是衣摆向后绷紧的力道——原来风的形状,藏在所有被它抚摸过的事物的姿态里。
深夜的窗台是风的留言簿。空调外机的嗡鸣渐歇后,风便从晾衣杆间穿过,把晾着的毛巾吹得啪嗒作响。有时它带来远处工地的扬尘,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指痕;有时衔着谁家未关的纱窗漏出的灯光,在窗帘上投下晃动的剪影。最难忘是冬夜,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雾,风便用指尖画出歪斜的树杈,不等我看清,又将它们抹成斑驳的水痕,像时光在窗台上留下的、来不及破译的密码。
草原的绿色海浪是风的照片。第一缕晨光抖落在呼伦贝尔草原上,于是千万株羊草与针茅便顺着它的轨迹舒展腰肢——那不是普通的摇晃,是整个草原在风的号令下完成的集体迁徙。草浪从地平线彼端翻涌而来,穗尖上的露水碎成银箔,在阳光下织就流动的锦缎,恍若绿色的海浪正追逐着风的脚步奔跑。当阵风掠过巴音布鲁克草原的影子,草茎弯曲的弧度会泄露风的形状:它先是压低了野火球的紫冠,又恶作剧般掀起针茅的白穗,让整片草场在明暗交替中泛起涟漪。蹲下身时,能看见风从指缝间穿过的痕迹——草叶擦过掌心的痒,是风留下的吻痕;远处牧人的经幡哗啦啦作响,是风在与帆布说着赶路的故事。而当风忽然静下来,草浪便如同凝固的绿釉,只有顶端的细穗还在轻轻颤抖,像是海浪退潮后仍在喘息的泡沫。暮色漫过时,风的脚步变得绵长。它推着归巢的云影掠过草场,草浪便染上金红的边,像被奔跑的风点燃的火焰。此时的草原不再是单一的绿,而是层次分明的调色盘:深绿的羊草在低处起伏,浅绿的冰草在坡顶翻卷,夹杂着蒲公英白色的绒球被风托起,恍若浪尖上跳动的星子。直到最后一缕天光消失,风才放缓了脚步,草浪渐渐平息成暗绿的绸缎,而泥土里残留的草香,正是风奔跑过后留下的体温。
世人总说风无形,可我知道,它是揉皱的糖纸在街角打转的弧度,是晾衣绳上围巾荡起的秋千,是母亲鬓角被吹乱的白发里藏着的、未曾说出口的牵挂。当我们闭上眼,感受它拂过睫毛的轻痒,掠过锁骨的微凉,便会懂得:风的形状,原是所有被它温柔对待过的生命,在时光里留下的、颤动的印记。
作者简介:
邓晓娟,高级职称,现为中华诗词学会、新疆诗词学会、新疆楹联协会会员,巴州书法协会、作家协会、诗词协会理事,百余篇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