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按照平时的习惯,总得买点儿水果、蔬菜回趟老寨,陪母亲吃顿饭,今天也不例外。
到了村口的平坝上,刚出车门的我,就被寨子里飘过来淡淡粽子的香味吸引住了。来到老屋门前的田埂上,觉得这粽子的香味中还混合着浓郁的腊肉味道。抑或这腊肉粽子的香味就是我最熟悉的母亲味道吧,三步并作两步走的我,匆忙地来到了老屋的平场上。
俗话说:知儿莫如母,可能是母亲早已经熟悉了儿子的脚步声,我的一只脚刚刚圶进堂屋的门槛,抬起头,站在门内的母亲正朝我微笑着,当我张口叫“妈——”的一瞬间,张开的嘴巴已经被母亲递过来的腊肉粽子塞得满满的。
母亲顺手接过了手中提着的东西,腾出来一只手的我,拿着扎在粽子上的细竹棍,狼吞虎咽地把粽子吃进了肚里的瞬间,吧嗒着的嘴巴,竟然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 ——没有品尝出今天粽子的味道来。
堂屋与往常一样,被母亲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连摆在神龛上父亲遗像的相框上,也是一尘不染,香炉上火星忽闪忽闪,升腾的烟雾形成了一条弯曲细线,缭绕在父亲的照片周边。八仙桌上的白碗里,装着几个剥去了叶子的腊肉粽子,见此情形,刚才在田埂上所闻到的那浓浓香味儿,一定就是母亲摆在这里的粽子所散发出来的。
碗里的粽子还散发着淡淡的雾气,当这温温热热的气息夹带着粽子朴实的醇香,随着我的呼吸再一次进入我的心脾时,思绪的潮水翻腾着的瞬间,湿润的眼眶竟然也模糊起来。
小时候,家里兄弟姊妹多,加上帕普(爷爷)阿巴(婆婆)一家老老小小十多张嘴巴,不管是好吃的、还是不好吃的,每一餐都得弄上一灶锅。煮饭的时候,大米里面总得掺和些七七八八的杂谷杂粮,如若母亲不这样安排,每年的五黄六月,家里的锅盖就肯定会揭不开了。
生活在哪缺吃少穿的年代里,日子过得也实在是窝囊,觉得每天日头爬山的时间似乎早了些,而落山的时间又特别漫长。在这单调的日子里,父母亲艰难地在田地里爬行,随着春夏秋冬季节的更替,土钵碗里的颜色也相应地变换着:绿豆熟了,碗里的颜色成了绿色,高粱出世后,碗里就装着红色,小米下锅后,饭碗里的颜色就会变成金灿灿的……。由于大米与杂粮搭配时比例不同,煮饭的时候,就得把握住不同的火候。同样一锅杂粮饭,母亲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三季三忙”(栽秧、打谷、摘茶子)时节,忙不过来的母亲就会事先(提前)告诉我们煮杂粮饭的窍门:那些杂粮要先下锅,哪些和米可以一起煮……或许是老寨上多年流传下来的俗语(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好一世穷)长期左右了母亲的思维,在哪大米如此金贵的年月,家里有限的那点儿谷子,都能够吃到见新(新谷出田)。
端午时节,父亲到屋后山坡上,找回一背篓的粽子叶,母亲在洗叶子的时候就吩咐我,爬上门前的棕树,砍下些棕树叶。父亲把棕树叶子在火苗上稍微熏了下,双手使劲地揉上几把后,撕掉叶间的骨头(棕树叶间的硬筋)。我知道,这是父亲包粽子时必不可少的东西。
通常,父亲把棕树叶缠在椅子背后的木方上,为了保持平衡,椅子坐板上时常压着块石头。随着我的体重不断增加,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便代替了压在板凳上的石块,就如同鼻子挨着眼睛一样,分享着父亲包粽子的那份乐趣。
椅子左边的竹筛里,装着满满的粽子叶,泡好糯米的木盆子,摆在椅子的右边。父亲左手取了两张粽子叶,卷成上圆下尖的筒筒,右手舀一竹勺子糯米装进去,用筷子在筒筒里鼓捣了一阵子后,还得左看看,右瞧瞧,直到该鼓的地方鼓得漂亮,该尖的地方尖得可爱,这才用棕树叶子把粽子的尖尖角角固定起来。看着那一个个饱饱满满的粽子,觉得喉咙干得直冒火,原来,在观看父亲包粽子的过程中,口水就老早的被我咽完了。
粽子出锅了,闻着这朴素的味道,捧着母亲从锅里递过来的第一个粽子,大声地吆喝着父亲,屋里房外找遍了,就是没有他的影子。刚出锅的粽子真的有点烫,只好搂起两个衣角,把粽子包裹起来,走出院子的柴门,村口的青石板路上,落日的余晖把父亲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的。这时候,感觉出衣服里包裹着的粽子,已经早早地烫热了我的胸膛,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想:或许父亲根本就不爱吃粽子,就如同我不爱吃坛子里的酸菜一样吧。
记得端午前的一个周末,放学回家的我,发现窗户上挂着一笼漂漂亮亮、齐齐整整的粽子,还散发着温热的气息,诱惑得我喉咙里发出“咕咕”咽口水的声响。估摸着,这是父母为大哥端午节拜“丈母娘”用的,不然的话,怎么会挂在窗户上面呢?趁弟弟妹妹还没有回家,赶快把饭菜弄熟了,让他们吃饱了肚子后,就不会打起壁板上挂着那笼粽子的主意了。随即,在菜园子找了些蔬菜,挑起水桶朝向村头水井的方向。
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扶着挑水的扁担,进得屋来,眼前的一幕吓得我真的是踹不过气来。
挂着粽子的窗户下面摆着张椅子,刚才那笼漂亮齐整的粽子,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了。火塘上,木椅上到处摔的都是粽子叶,被咬过的粽子满桌都是,捡起粽子,发现粘在粽子里的腊肉都被扣吃了。此时,心里已经无比慌乱,以父亲的脾气,弟弟妹妹惹下的包天大祸,我这当哥的也肯定是难脱干系的。
父亲是一个惜粮如命的人。平时,只要看见我们掉一颗饭,那张脸即刻就会变成黑脸的包公。今天,先不说粽子能够排什么用场,毕竟粽子是吃的东西,吃了就吃了呗,可是,这样随意地糟踏东西,若让父亲看到,肯定是心疼得要死。今天,他们这一顿“死家伙”(挨打)是躲不脱的。
眼下,不是把弟弟妹妹叫回家责问的时候,先得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屋子,把个头完整的粽子装好放进碗柜。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饿了,不争气的肚子偏偏老是又在“咕噜噜”的叫着,忍不住的我就把饭桌上剩下的几个尖尖角角塞进了嘴里。
粽子尖角还在嘴里嚼着的我,猛然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摔倒在地板上,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觉得屁股上是一阵阵皮开肉裂揪心的疼痛,回过头来,只见父亲手里飞舞着的“牛刷条儿”(赶牛用的条子),又密密匝匝地朝我的屁股上落了下来。
估摸着,家里那头调皮捣蛋的“破耳朵”牯牛,就是吃了人家半山坡的包谷苗,父亲也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的,这一顿“死家伙”,父亲肯定是在给我“长记性”,因为,从小就听寨子上老人们常常这样讲:“棒头下面成好人”。
“你没有看到窗户下面放着的那把椅子啊……”随着母亲的呼声,父亲的眼光投向窗户那边,高高举起的“牛刷条”才静止在半空之中。母亲把我从地板上抱起伏卧在床,退去我的裤子,屁股上即刻露出了一条条鼓鼓囊囊腥红的印痕,印痕交错之处已经渗透出殷红的血迹。
可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经听不清母亲和父亲的争吵,过了一阵子,母亲端着半木盆冒着热气的草药水来到床边,刚清洗完屁股上的伤口,父亲就把嚼烂的草药敷在上面,然后,掏出别在腰间的旱烟袋,蹲在旁边“吧嗒”起来。
父亲抽完了那一袋烟,随即,烟袋老壳在地板上拍出了“哒、哒、哒”的声响:“还痛不痛?”
“打小孩儿比打畜生还扎实……”我还没来得急回答父亲的问话,母亲旁边先埋怨起来。说实在的,我讨厌父亲脾气火爆的同时,还是很佩服父亲的手艺的,自打他的草药敷上我的屁股,那种椒辣椒辣的疼痛就渐渐退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舒适的清凉。
处理好我身体的伤口后,母亲从隔壁的二叔家借回了几升糯米递给父亲,然后,到村东头的歪脖子槐树下,把吓得不敢归屋的弟弟妹妹找了回来。父亲可能心中的“气”已经“消了”,或许是为了不耽误明天大哥拜“丈母娘”的正事吧,我和弟弟妹妹都站得远远的,看着父亲双手在不停地忙碌着。
责任田到户后,五谷杂粮渐渐退出了锅灶,端着碗里的都是清一色的白米饭。那时候,我也从门前的小学堂读到了镇上的初中,中学毕业上了师范,几年后,又回到镇上的小学教书。随后,在镇上结婚生子,总算结束了自己水上红萍般的飘浮日子。每年的端午节前,父亲都得包笼粽子,徒步二十多公里送到镇上。到了哪个时候,觉得日子过得特别的快,一年的光景也就是眨一下眼的瞬间。
父亲满八十岁过后,到镇上的日子也稀疏了,端午节前大多都是叫哥哥或寨上其他熟人给我带些粽子。偶尔,在电话里父亲也和我“逮几句白话”,他港(讲)我的圈子雅索利(比较干净)。
在老寨子里,“索利”这两个字包括的内容很广,比如:穿得整洁利索、洗得干净、房屋卫生做得好……等,都会用上好“索利”来评价。父亲口中的“圈子索利”是讲我身边的朋友有担当、有上进心、有责任感。
前几年的端午节,母亲来镇上时,给我带了些粽子,吃着粽子同时又与母亲聊起父亲的状况。交谈中,得知父亲吃东西大不如从前了,与几个哥哥商议后,到地区医院为父亲的身体作了全面的检查。当我面对检查出来“胃癌晚期”的结论时,婆娑般的泪水又一次湿透了我的胸襟。
家人都没有如实告诉父亲的检查结果,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又轮流陪着父亲在吉首周边的德夯、矮寨大桥、凤凰……走一走。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下旬,就是我们说一千道一万,父亲不依不饶的直嚷着要回家。
当医生的同学告诉我,父亲身体已经失去了造血功能,他也晓得父亲一辈子要强的个性,为他输完一次血后说:“还是让老伯伯精精神神地出院回家吧”。我清楚,父亲和我们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几天的光景,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到了五月初二这一天,父亲的身体比前些日子又明显地精神了许多,还提出了想吃个粽子。听到父亲有这个想法,家人就各自忙碌起来,上坡找粽子叶子的找叶子,泡糯米的泡糯米……母亲打开仓门板,从谷堆里选出一块上等的腊肉。
中午时,锅里的粽子快熟了,可父亲身体显得更加地虚弱,母亲让我们呆在父亲的旁边都别乱跑,独自一个人在灶台忙碌起来。当母亲把粽子端到父亲的面前时,父亲的嘴唇已经张不开了……
以后的日子,从母亲的言谈中得知,父亲爱吃粽子,特别又爱吃包腊肉粽子。有次,和寨上的三叔打赌,父亲一口气吃完了二十八个腊肉粽子。
在母亲的倾述中,我总算明白:家里弄点儿好吃的,父亲却养成了夹筷子菜离开饭桌的习惯,当母亲准备收拾饭桌的时候,父亲又有把桌上的残汤剩水全部吃进肚里的爱好,正是这种“习惯”与“爱好”,加上这饱一顿饿一餐的生活方式,才是他落下了“胃病”祸根。
父亲是能干的,其实,父亲也是很能吃的。为了儿女们过上好日子,却一直隐忍着自己的欲望,宁愿饿其体肤……,这抑或就是最为朴素的人间“大爱”。
“刚出锅的,多吃几个吧。”母亲从灶台上又端来了一碗刚剥去叶子的腊肉粽子,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情感的闸门,从母亲的手里接过盛着粽子的大白碗,恭谨地摆在八仙桌上,对着照片中的父亲,深深地鞠上了一躬。
此刻,孟夏的微风穿过门前的果木林,带着腊肉粽子朴实的醇香,飘向父亲的那座山岗……
作者简介:高剑平,又名邹瑜,湘西州音乐家协会会员,作家协会会员,爱好阅读,运动,乐器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