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七 十 五
(小说)
陈七十五三个儿子,三房儿媳。儿子孝顺,媳妇贤惠,村人都说他后福不浅。他听了喜形于色却又笑得有些凄然苦涩。
他只喜欢不停歇地做活,闲了便生病,生了病偏又死不肯吃白药片子,喝苦水汤子。所以儿子、媳妇们从不敢强留他在家闲着。
那日,他独自去西岭玉米地里耪草,天黑了仍不见回。儿子、媳妇们个个掉了魂儿似的遍坡去寻,“爹,爹”地喊得嗓子嘶哑。待孩子们从玉米地发现他时,他已经动不得手脚,说不得话了。只是大虾似地仄楞着,秃脑壳将硬梆梆的王米地拱了一个深坑。许是刚刚跌倒的刹那右腿还能活动,生生踢腾出一个以脑袋为轴心的不理则圆。显然,一幕与命运抗争的悲壮场面曾在这里悄悄地上演。
陈七十五成了瘫子。不能说,不能动,吃喝拉撒全要人照领。儿子媳妇们个个不嫌乎,他却不吃不喝不用药,医生为他诊脉他便斜了眼恶狠狠死瞪。
他想死,不知道为甚?
儿子们只好遍请陈七十五的好友来病榻前开导、劝说,然而无用。开始,他还噙着泪强笑,似乎向好友们“诀别”,厌了便闭起双眼,只将两股不止的浑泪留给好友们猜测。好友们只熟悉锄镰铣,不晓得心理学,无从猜起,只好噫唏吁嘘地惜叹而去。
陈七十五不吃不喝半月余,呼吸只到得一缕游丝,却又偏偏不肯瞌目归西。干裂似枣树皮的嘴唇不断地翕动,胸间呼呼气响,两只眼瞪得圆圆,目光却可怜巴巴,像有一桩心事未了,盼盼地望着儿子、媳妇们。
世上最残酷的莫过于眼看着就要谢世的亲人有话道不得。于是,大家直哭。
大儿媳憨厚,竟慢慢悟出一桩奇想,问陈七十五:“爹,您老人家一辈子耿直,莫非为俺盖房、成家时有甚钱、粮欠了人家?”
陈七十五一息尚存,心里还明白,早些年缺吃少穿也不曾挖窟窿借债,这几年有粮有钱不缺衣食,怎么会欠别人家钱给儿辈们留债呢?他恼怒地瞪一眼大儿媳。无力地闭上眼,将两颗豆大的泪珠委屈地挤出眼角。
二儿媳乖巧、机智,从内屋搬出高高一摞寿衣,一件件在陈七十五眼前亮过。说:“您老人家为俺一辈子省吃俭用,好饭没吃一口,好衣没穿一件,您百年之后一定让您排排场场,干干净净……”
陈七十五慢慢睁开眼,只厌恶地瞅一下便又将眼皮合上。他像许多辛劳一生的乡下老农一样,恨不得将下辈子的活做完,却又想把后代人的凄苦吃光。你为他金陵玉葬,说不定他会在九泉之下骂你败家!
二儿媳妇叹口气,急忙转了弯儿说,“您老人家放心,这寿衣、寿材没有一件超过七十五块钱的。”
陈七十五又慢馒睁开眼,用更凄凉,更让人心碎的眼神看着儿子,媳妇们。
陈七十五本名有财。三十二岁那年岁末,老婆害病,先贼肥、肥得肉皮水亮;后又精瘦,瘦得如剔肉扒鸡。邻居有说是“水鼓”,有说是“干肌”。他背了老婆去医院诊治,隔一日便回。不说什么病,也不说为什么又回。有人只见他们两口拴了门交颈流泪。老婆死了,独领孩儿过日月,挣稠吃稠,挣稀吃稀。然而买东买西却立一条不得超过七十五元的家规。甚至家里卖一头价过百元的肥猪也害得他十朝半月郁郁不乐。大家好疑又好笑,便将陈有财改作陈七十五浑叫,他居然乐得接受,不颓丧,不气馁,挺着脖颈拉坡,直到到小三娶媳妇成家,完成一辈子伟业。
大媳妇、二媳妇脾性有异,待陈七十五却步调一致,请安问好如“文革”中“早请示、晚汇报”一样雷打不动。陈七十五说不出孬,也说不出多好。三媳妇年轻爱俏,穿喇叭裤,蹬高跟鞋。喜欢哼着轻曲曼调做活,乐意挎了小三胳膊出门入户,敢穿半透明的紧身衫给公爹冲茶续水、端尿盆。陈七十五说不出好,也说不出几多孬。婚后不久,她和小三从县城提回一个四喇叭立体声录放机,“哇哇”叫得四邻八舍屋笆上落土。陈七十五喝问:“多少钱?”
小三媳妇刚说个“四……”小三便接了茬儿嘻嘻笑:“爹,不贵,四十八块六。”
陈七十五“信以为真”,急忙凑近去听匣子里马金风唱“南里北里找女婚……”,眯细了眼,口水也流老长。小三媳妇爱听邓丽君,爱听迪斯科,却最先买一盘豫剧《对花枪》,一盘黄梅戏《天仙配》。
小三媳妇责问小三为甚缩了十倍价码哄弄老人。小三说违了家规便要挨爹臭骂。小三媳妇问为甚立这家规,小三则摇头说不知道。小三媳妇火了,拴了房门骂:“假孝顺!你这孝顺儿子算是浑做了!浑当了!”
陈七十五病倒炕上不吃不喝不用药,小三媳妇背后对小三黯然流泪说:“爹想娘了。”
小三竟羞红了脸,骂:“放浑屁!”
小三媳妇又将那话对嫂子说,两个嫂子竟笑盈了泪,一人一手捉定她硬嘟啷奶子猛柔乱捏:“早晚叫你个骚娘们儿把小三给调教坏了!”奶子并没捏疼,小三媳妇却不知为甚老想哭,并且再也不敢看老公公那双绝望的眼。奇怪的是,陈七十五却总把目光移到小三媳妇的验上,盼盼地盯着,不再移挪开去。
小三媳妇的泪水终于夺趣而出。她实在不忍心让老人家带着终生的遗憾离世,捉定公爹的手轻轻抚着,哽咽说:“爹,您放心吧,娘的墓穴俺问清了,就在您摔倒的那儿往南走五步,您去了……就能见到娘了……”凄凄哀哀惹得三个儿子直哭,听得两个嫂子暗笑。
陈七十五忽然精神大振,两眼熠熠有神,双颊倏然泛起两点指甲盖大的红印印儿,嘴角抽动中露出一丝满足、欣愉的微笑。
“爹,您老人家还要嘱咐什么吗?”小三媳妇俯下身子,极温柔、极动感情地问。
陈七十五听了便不断向上翻眼珠,嘴角却费力地朝枕下撇动。
“您是说枕头下……”
陈七十五赶紧笑笑,闭上眼。
枕头下边的炕草里翻出一个古老粗糙的生牛皮钱夹。大家摒了气看大哥颤抖着掏出一张暗黄色的薄纸。大哥只看一眼便号啕大哭:“娘啊……”
那是一张住院通知单。姓名:陈佟氏。上面写着预交住院费七十五元,制表日期是一九六0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大家都要咧嘴哭,小三媳妇说:“先别哭,爹睡着了!”
搭手摸摸,陈七十五竟安详地去了。
1988、4
作者简介:
李良森,网名义和庄主。1946年生,1962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1979年起有剧本参加县、市汇演,1980年陆续有散文、小说在省市报刊发表,时有小奖。1985年签约长清县文化馆合同创作员,1988年正式调入。1993年评聘文创二级,1996、1998年先后任县(区)文联、政协副主席,进入公务员系列同时失去职称评聘资格,所幸始终没有放弃文学创作,尤其2006年离岗后时间自控。几十年来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民间文学、旅游文学等十余部。其中主编《长清民间文学集成》获国家艺术科学领导小组先进工作者称号,《山楂峪闹剧》获济南市首届泉城文艺(民间文学)奖;长篇小说《相思河》获济南市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义和庄》获省、精品工程奖和泉城文艺奖;《燕儿燕儿快來吧》获市精品工程奖和泉城文艺奖。
附评论:
不要忘了人世间最崇高的爱
肖晓
早就听说南方有用数字为名的;刘家四十二得子,便刘四十二,赵二七是因为落草时他
爹一网打了二十七条小鱼,还有八斤老太九斤嫂子。便想:这陈七十五大约也如此。
先入为主,读时便懒散。果然,开头平平。及至主人公瘫了又忌医讳药,方调出胃口,
接着渐入佳境,一气呵成,不由恍然大悟:陈七十五原来如此,妙极,妙极。
今日不说这个妙处。这妙处明眼人读完便知,作者更是成竹在胸,再说便是废话。
说一点既说不尽又说不清的东西:情爱,两代人的。陈七十五中风不语,临终的嘱咐嘱咐不出来,急得他不肯咽气,急得孝子贤媳团团乱转。于是轮番来问。按说大媳妇敦厚、二
媳妇乖巧,却又为何让三媳妇一语中的,打发老爷子乐呵呵无忧无虑地西去呢?
三媳妇是个笃定的现代派,敢穿喇叭裤、蹬高跟鞋,还敢买四百多元的录音机听迪斯科,
挎着丈夫的胳膊出门入户不算,还穿半透明的紧身衫给公爹冲茶续水端尿盆。
陈七十五是个本分的公爹,而且仔细得一分钱花两处,按说应和三儿媳冰火不同炉。但是且慢,不知大家注意这样的细节没有:陈七十五对儿媳究竟花多少钱买录音机“似乎也无心追究”,而是“凑紧去听”“南里北里找女婿”,原来,人生在世,除了吃、喝、穿、做之外,还有一桩顶顶要紧的事,那就是爱!爱人,也被人爱。我这里说的是狭义的爱,即两
性之爱,夫妻之爱,恋人之爱。
恰在这一点,陈七十五与三儿媳有共通之处。
三儿媳是新一代,爱得火爆,爱得直率,爱得光明正大,这是多么让人羡慕。从这爱的
方式上能看出社会在前进。
相比之下,公爹的爱便显得极为苦涩,极为凄惨,令人惆怅。早早去了白发人,一腔的
情爱无处倾诉,只好不停歇地做活,“闲了便生病”。为何生病?生什么病?
陈七十五显然不怕死,说不定死对他是一种解脱。他坚信,只有葬身黄泉,才能与思念了多年的老伴相会。然而偏偏又是中风,有话说不出口。他不怕寿衣不合适,只怕死后再孤
独。也许他知道,这孤独大约是永恒的了。
亏了三儿媳。亏了三儿媳是新媳妇,是现代人。她的爱还没有像两个妯娌那样被生活的
担子积压得无影无踪,只晓得债务和吃穿。
好了,可以替陈七十五放心了。
但愿无论生活怎么变化,三儿媳不要忘了人世间最崇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