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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远忠 画
庄子卮语
至言不出，俗言胜也
——《庄子》
任意的词也是唯一的词
——题记
逍遥第一
一
故事开始于北方的黑暗
他们在那里更黑暗的活着
鱼长出几千里，决意迁徙
变成鸟，翅膀遮住半壁天空
北溟到南溟，一路整改
夜半醒来，衣袖装满星辰
对光明的渴望产生了光明①
六月海动，尤利西斯开始漂泊
二
大海是一个觉悟的绝对文本
对陌生者不吝惜赞美
鱼和鸟相亲，彼此化育
自然自有圆融的生命
我们都在寻求一种实现
要么泯灭肉体，要么跳出时间
小诗人拥抱精致的怀疑主义
只关心此世的起落
三
九重之渊上形而上学猖獗
我在龙溪取悦一个鬼魂②
悲剧英雄消失谱系里
该如何接住苍山的飞雪
我们只是粒子的随机组合
神也认不出自己所造的形象
每个瞬间有事件打开
他蜷缩进漆园，等待遗忘
四
遥远的姑射山红旗招展
心仪的导师被奇异的梦环绕
一只蜉蝣在池塘里穿行
它也会不时磅礴万物
我编织草鞋，仰望星空
濮水的波浪正好洗脚
船藏进深谷，山藏进汪洋
忘却一切才真正拥有
五
神人像少女一样绰约柔美
凝聚精神，五谷就有好收成
大地上的劳作恐怕都徒劳
真理要从星光中解读
广莫的旷野群鸟翱翔
只为消解对造化的恨意
我在它们那里，找到了自己
四个月亮朗照夜空③
六
我们点燃火把与日月争光
腰系大葫芦浮于江湖
列子御风而行，四处打卡
不知道自己本被风驾驭
邦国沉没了，濮水还在
我的鱼竿还未被冒犯
谁做好自己，谁就是圣人
独自与杜鹃啼声往来
七
世界像花朵，在荷马眼中绽放
海上的群山孕育了军队④
卮言仿佛海水涌来
任意的词也是唯一的词⑤
鲲鹏展翅九万里，高打高举
庄周依旧用月亮搅动大海⑥
两千年景象晦暗明灭
天下如此沉浊，不可与庄语
八
他做出锦绣文章，与道独处
邀一粒尘埃共赴永恒
语句有自性，深入第三层
总是能找到亲密家族
我与绝望携手反对我的灵魂⑦
远离了无何有之乡
命运发送出来，却无法抵达⑧
喧嚣后世怎么回想我
注：
①“对光明的渴望产生了光明”语出薇依；
②布罗茨基有句“取悦一个影子”；
③“四个月亮朗照夜空”语出本雅明；
④“海上的群山孕育了军队”语出卡蒙斯；
⑤敬文东有句“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
⑥庞德有句“庄周用月亮搅动大海”；
⑦“我与绝望携手反对我的灵魂”语出莎士比亚；
⑧“命运发送出来，却无法抵达”语出夏可君。
齐物第二
一
南郭子綦斜靠在刀锋上
向着天空，寻思得救之道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与落日一起归向沉寂
飞矢闯入鸟群，不惊动阵型
苹果出其不意的坠落
苍山飘过来整片末世云
风吹动缄默知识①，吾丧我
二
蝴蝶翅膀像宇宙的自动书写
一部天书让鹤寻章摘句
圣人体会事物的本来面目
倾听它们不同的声音
十日并出，照同一片漆园
直视太阳需要足够勇气
鱼在水里，我知道它的快乐
被一只蝴蝶梦见又如何②
三
上帝的绝望在何处开始③
错失的河流，可否再次涉足
没理由活着就没理由死
他拔剑四顾，心一片茫然
永恒的感觉早已消失
量子醒来，开启伟大的重置
我们总会扮演什么角色
扫帚不到，灰尘也会走掉
四
执念卸甲，什么在明天等我
密集的空无要我重新开走
神创造一切，原为获得赞美
究竟的语法里没有虚词
我省察我的过往，打磨诅咒
每个脚印自带因果
我们本是尘世中多余的生命
泰然面对它的必死性
五
一面镜子看进另一面镜子④
它们在交换彼此的光
谦卑的蜂鸟集体赶赴苍山
要伏藏从未写出的诗章
失眠使我整夜盯紧虚空
睡眠遂带来一次和解
使命每时每刻朝我们走近⑤
吹动我的风，不再吹向别处
六
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⑥
有一种激情不属于此地
二手的理想开始长征
在灾变书写中让渡自己
话语但出口便成死句
必得一种真气，引领它们上升
迁徙的鹏鸟把身段放下
满月涌起，大海一派欢喜
七
他把无当作头颅，来去自如
四海八荒都是风声
生命的有限与灵魂的要求
在哪一个维度差堪匹配
真实黑夜落下来，星光远遁
所有的可能性全开放
我从我出发，终点是道
应该在天空播种麦粒⑦
八
言说是为了什么都不说
活着是为了能够去死⑧
隔世的琴和瑟不期而至
自行弹奏出天籁之音
一个隐喻飞向另一个隐喻
它们原有着相互依存
鱼也可以做梦，为什么是蝴蝶
每一棵漆树不都成庄周
注：
①“缄默知识”语出波兰尼；
②“被一只蝴蝶梦见又如何”语出夏可君；
③“上帝的绝望在何处开始”语出齐奥朗；
④“一面镜子看进另一面镜子/它们在交换彼此的光”语出斯坦纳；
⑤“使命每时每刻朝我们走近”语出尼采；
⑥“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语出法朗士；
⑦“应该在天空播种麦粒”语出曼德尔斯坦姆；
⑧“言说是为了什么都不说/活着是为了能够去死”语出巴塔耶。
生主第三
一
我回到我的漆园，泪水涟涟
苍茫暮色中独对乱世
对人生追问不应超越限度①
无常和渺小需要适应
肉身沉重，凡事让一先
轮回的鹤记得前世的样子
总有更高的东西频频放电
天亮之前，我们已三次错失
二
一把刀原来是可以养的
得救之道深藏其中
杜鹃老在这儿那儿涕泣②
唤醒了封印中的另一只燕子
谁能用智慧计算云彩③
谁又能倾倒天上的水瓶
我对每一棵漆树反复叮嘱
让，让出自身，让无生长出来④
三
上帝参与了我所有的生活⑤
偶开天眼，万箭飕飕穿心
事物原本在相互牵累
魍魉和影子竞走，谁是赢家
庖丁游戏牛，庄周游戏梦
他们把自己也活成游戏
做，做下去，与当下和解
请求记忆说话，或哭泣⑥
四
我们对一切过往都缠绵不已
向每个亡灵递上名刺
我回溯那些明亮的开端
重获无所事事的能力
生即是死，死亦是一种生⑦
死者更能够看清楚未来
我们不就是宇宙的一滴泪水
还得两手空空赶回去
五
苍山的缄默等于濮水的缄默
它们发出了同样尖叫
我一直在违背有用的法则
只为做一个无用的人
内心的晦暗和成见被唤醒
灵魂不能屈服，只属于神
蜘蛛在错误的地方结网
我还依赖我，就不可能自由⑧
六
时间醒来，石头开始做梦
诗一路向上诛杀虚无
列国其实就是巨大的屠场
如何在绝境中找到余地
神投下骰子，不改变偶然
身刑和心刑无可逃逸
我恐怕会遭遇一个更坏的现实
只能栖息在幻觉里
七
我摒弃本质中的有限性
变成蝴蝶，羞辱这个时代
南山有麋鹿昼夜奔走
它们在北山被投进烈火
我分担了族群的独家缺陷
静候着种子渐渐破土
我和蔬果一样寻常，我的身体
乌鸢可以吃，蝼蚁也可以吃
八
一个词飘过，更多词追随
竭力维系着诸夏不坠
他凝视初衷，心同风俱动
执念命运里无法回头
鵷雏从南海飞往北海
只在梧桐树上歇脚
大雪落下，覆盖了濮水
又把苍山紧紧包裹
注：
①“对人生追问不应超越限度”语出齐奥朗；
②“杜鹃老在这儿那儿涕泣”语出米沃什；“
③谁能用智慧计算云彩/谁又能倾倒天上的水瓶”语出《约伯记》；
④“让出自身，让无生长出来”语出夏可君；
⑤“上帝参与了我所有的生活”语出索尔仁尼琴；
⑥“请求记忆说话或哭泣”语出桑塔格；
⑦“生即是死，死亦是一种生”语出荷尔德林；
⑧“我还依赖我，就不可能自由”语出薇依。
间世第四
一
我就要走了，去别处
满地荆棘不要扎伤我的脚
谁焚身以火，谁溺于水①
孤独的青铜死于网罟
狮子眼里，我就是一块肉
在恐惧中展开宏大叙事
冷酷仙境尽头还有一场直播
将谎言变成普遍原则②
二
旷野和城镇，宋国和楚国
在哪儿都很难逃避历史③
漆园不是永恒的居所
追溯三十年，每棵树皆有罪
承认列国的本来面目很难吗
他逆流而上，说出真相
下场雨会死多少蚂蚁
一代人跳舞，一代人跳桥
三
人间疾苦，没有一件放过我
我踏进深水无法回头
打字机在黄昏四顾惶惶
激进的麋鹿兵发深谷
人类难以接受太多的现实④
何时轮到我可以说话
四季有恙，沉默也被歪曲
它们全在悬崖边等我
四
天地之间，还能往哪儿逃遁
不存在的一切也是苦⑤
我开出新的歧路，让羊走失
向天空吟诵一段流水
黑暗不可搏击，但可穿行
找到属于自己的缝隙
我对所有的宰控都痛恨
在自然面前卑躬屈膝
五
杜鹃不停啼，要传达什么信息
厌世的流云奔赴北溟
王口吐莲花，利剑悬在空中
理想全由手段来落地
意识形态的激情令人发指
为一个名词大开杀戒
昆仑山被截断，万只银碗
挥霍好的天气和运气
六
悲伤在大地上合理开始⑥
他们残忍起来，野兽都侧目
池鱼需要一次伟大的觉醒
城门起火，我如何逃离
我忧过苍生，现在要忧自己
一日三餐的盐和粟米
最后的审判如不能到来
见过上帝的人必须死⑦
七
总是一种恶替代另一种恶
扛走马龙峰和它的藏舟
仁像一件外套，寒暑有异
猴子成就了狙公的朝暮
希望售罄，此心与山崖同寂
我在火焰里淘回一块冰
列国的车轮碾压过来
颜回也将成楚狂人
八
他支离其言，字字雷霆万钧
迎接世事的无限变幻
暴力已成体系，如此完整
为风和白纸制定律法
凤兮凤兮，苍山传来了歌声
我循声进入云烟深处
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宁愿我的血被忘记⑧
注：
①“谁焚身以火，谁溺于水”语出科恩；
②“将谎言变成普遍原则”语出卡夫卡；
③“很难逃避历史”语出米沃什；
④人类难以接受太多的现实”语出艾略特；
⑤“不存在的一切也是苦”语出齐奥朗；
⑥“悲伤在大地上合理开始”语出荷尔德林；
⑦“见过上帝的人必须死”语出齐奥朗；
⑧“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宁愿我的血被忘记”语出阿米亥。
德充第五
一
诗人倚着树，冥想存在的本质
以及神和道德的起源
四季漠然，弥赛亚转身
要在第五个季节到来
道不是言说，而是行动①
不如与鸟一起迁徙
我们不飞升，就一定下坠
起落之中第二次出生
二
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
死亡才能证明我们曾经活过
和众神续约，万马驻足
自然有着救赎的密码②
正义由神负责，与王朝无关
我总是被一个目光注视
第欧根尼打着灯笼
在阳光下找一个干净的人
三
兔子在羿的射程里争辩
建立各自高妙的哲学
对于结局，我们除了全扛下
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
大栎树等我，西江水迎我
我已看清了苦难的总和
众神的狂欢不带着我们
量子涨落，拉普拉斯妖迷惑
四
山崖和树启动新的对话
伟大的世纪运行再次开始③
道德的重力使我们跌向高处④
让我彻底的弃绝自己
要如何才能走向无
甚至比无还少，使自然出场
我们一头扎进暮色里⑤
谦卑的麦穗垂下麦芒
五
忘掉古宋，那条清冷的街道
忘掉那个原罪的门牌号吗
忘掉成都潮湿的空气
每一种命运都专横跋扈⑥
忘掉苍山，执念的一个幻象
阴与阳在此不可以测量
忘掉赵野，他在泥浆里
也曾和庄周相濡以沫
六
河流闯入树林，说一起走
渔樵开启永远的问津之路
荒凉从何而来，断脚的先生
会更加珍爱一双布鞋
落日浩淼，年岁打开心斋
北海和南海共同注入
至言喷薄，白发三千丈
伟大的诗歌在哪里
七
我们在止水里鉴照自己
而任流水幽幽远去
色空之际，人与天相爱相杀
他们为什么居然不疯⑦
命运落听，人不能僭越天
你不能在天上面再加点内容
除非德充于内，符应于外
道滚滚而来，天不得不高
八
得鱼之人和忘言之人寂寥
写下大地之歌，苍穹中回响
宇宙是个不断生成的代码
太阳遵循着我的句法⑧
诗人要采撷天下之美
等候光明停在远方的山顶
他毕生都憧憬一首诗
万物亲密依附着，不忍离去
注：
①“道不是言说，而是行动”语出陈少明；
②“自然有着救赎的密码”语出阿多诺；
③“伟大的世纪运行再次开始”语出维吉尔；
④“道德的重力使我们跌向高处”语出薇依；
⑤“我们一头扎进暮色里”语出卡夫卡；
⑥“每一种命运都专横跋扈”语出齐奥朗；
⑦弗洛姆有句“为什么那么多人居然不疯”；
⑧“太阳遵循着我的句法”语出赫列勃尼科夫。
大宗第六
一
最好的灵魂追随道，并试图①
与之相似，日日是好日
鲲鱼沉落时鹏鸟飞起
巨鹢徘徊海面，不明觉厉
他知晓天的事也知晓人的事
天与人不相胜，错过再来
我们在流变中发现彼此
光藏于黑暗，生藏于死
二
南伯子葵端坐刀锋上
三日后忘却了这个世界
再过七日，他幻化成刀光
游走于星辰的边际
他在九日后废黜时间
骑扫帚飞升，留下罔两漂移
他与虚空缔结下隐秘情谊
无限地言说，无限地写作②
三
胳膊变为鸡，就用来报时
屁股变为马正好赶路
唯一的生命是死后的生命③
谁也不能把它们夺走
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
你终于可以真正的活着
春秋一张琴，日月一面鼓
尘归尘，土归土，有时跳舞
四
鱼汲汲奔赴一条会说话的河
它刚开口水就不在了
我们只是意外，何必严阵以待④
谁能逃脱天的刑戮
我安顿好心的阴面，栏干拍遍
抵达闪电最初的样子
生铁飞出炉火，一声长啸
凭什么不能成为宝剑
五
诗人理解一切难解之谜⑤
却无法理解他自己
墙太厚了，我们肯定闯不过去
哪怕是与爱浑然一体
颂歌唱到马龙峰上
神还会被召唤出来吗
俄耳甫斯回头，桃花委地
只有死能与他并驾齐驱
六
赤水之北，昆仑之丘
离朱和吃诟已忙乎多年
一九八九，成都火红的夏天
象罔找到了黄帝的玄珠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每个无名者都有故事
我们越追求自由，越导致奴役
历史之内没有救赎
七
无端崖之辞过了黄河
其实我只要一个真实生活
他藏白于黑，藏天下于天下
自带天地四时的消息
零度的镜子矗立漆园
汝等来时不迎，去时不送
死亡只让灵魂换了个房子
不要惊动流变的事物
八
我们总忙着修改过去
能指不断飘移，鬼夜夜号哭
每一种东西不过无的回声⑥
生命与万物都不够神圣⑦
大雪再落下，兔子没了迹踪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鲦鱼能喜欢马勒吗
诗不必懂，神亦不必证明
注：
①柏拉图有句“最好的灵魂追随神，并试图与之相似”；
②“无限地言说，无限地写作”语出布朗肖；
③“唯一的生命是死后的生命”语出齐奥朗；
④“我们只是意外，何必严阵以待”语出齐奥朗”；
⑤“诗人理解一切难解之谜/却无法理解他自己”语出克尔凯郭尔；
⑥“每一种东西不过无的回声”语出凯奇；
⑦“生命与万物都不够神圣”语出薇依。
应帝第七
一
尘世之物追求自己的沉落①
神性与人性彼此不忠
必死的肉身要求合法性
企望一次柔软的着陆
鸦群飞向落日，哪一只更黑
就能吸进更多的能量
狂接舆不安的走下苍山
蚂蚁也在创造自己的乌托邦
二
帝国的前夜，寥水闪着白光
最初的谶谣渐渐沉落
秘密是有的，它从不隐瞒②
无名人乘莽渺之鸟飞走
我步出漆园，与无限远会合
追逐不可决断之物
痛在我身上，道可否拿掉
没有一种信仰值得受苦
三
君王是一种无解的现象
来处行迹可疑，去处合理
政治走向神学，烧烤满月
赋予伤害至高的正义
大地越来越不坚实
再也支撑不起新的传奇
我接受了自己的残缺和困顿
以及一个不完美的存在
四
我与火星交换过信号③
此地魂魄已散，无法反转
苦难核准了所有签证
自弃的鸟群飞不出埃及
圣王要我们爱他的神
理解那些狂热的逻辑
他在海中凿河，让蝼蚁负山
为神的赝品而杀人④
四
鸿鹄对燕雀说，不要读我
它的志向仅于全身免祸
庄稼歉收，河流和水井干涸
螳螂与蝉吵闹均贫富
列国把戏看完，漆树悲叹
汝啊配得上所有的结果
一个词被说出，全部词缄默
语法在地狱里没有未来⑤
五
道不能消解痛，已近大用
得救有一套自己的算法
我省察四周的明亮和黑暗
与昏上乱相漠然相处
我们生活在灾难里毫不自知⑥
他黥劓天下之心，六月飞雪
星宿失位，永远错过了
以自由立国的时刻⑦
七
我选择一个词，亮明一种态度
带着老面具直面当下
天上的事情和地上的事情
在哪儿交战，又在哪儿和解
两粒粒子从南北赶来
努力碰撞出新的象
流水之渊汇通止水之渊
混沌死去，开启灾变书写
八
惶惶如丧家犬，不是我的错
南山有大椿木日日弦歌
文明如何行进，抵达何处
诸夏原有着不同表达
圣人离场，北风与麒麟同至
我吟诵了我的春秋之诗
历史从不会有心仪的结果
不如拽回来，素面相坐
注：
①“尘世之物追求自己的沉落”语出本雅明；
②“秘密是有的，它从不隐瞒”语出德里达；
③曼德尔斯坦姆有句“与火星交流信号”；
④“为神的赝品而杀人”语出齐奥朗；
⑤“语法在地狱里没有未来”语出斯坦纳；
⑥“我们生活在灾难里毫不自知”语出索尔仁尼琴；
⑦“错过了以自由立国的时刻”语出罗伯斯庇尔。
天下第八
一
文字再不能产生完整的意义①
没有什么值得认真倾听
我缅怀垂亡的种族，恣意悲伤
守护那点最后的血脉
道术为天下裂，我只能抓住
风中飘过的一些碎片
他去国还家，检点世纪欲求
时刻准备着为物受难
二
凤鸟不来，鱼不来，谁将到来
吾道穷矣，麒麟不知所终
我打开另一扇门，走私时间
第三天从死者中复活②
苍山和濮水要解读我
它们有自己的形而上学
春秋写完，天命在哪里
上帝也需要一个翻译者③
三
我发明了一种语言，逼近虚空
万物的绝望在何处终结④
我探测北溟和南溟深度
找到一切命名的证据
冈底斯山在大海被寂静搅拌⑤
引领群鸟，返回无何有之乡
创世的记忆点点聚集
还能重建一个神话吗
四
过去只是我们记录的样子
而不是真正发生的事
大地有深不见底的东西
没有我的耳朵，神也无法倾听⑥
存在超越了语词，自己言说
别样的烟云弥漫龙溪
对生死热忱滋生一种力量
推动宇宙和万物生长
五
诗歌向左，铁甲向右
无限推迟我的在场和失败
老聃出函谷，留一部天书
知晓秦王最终会获胜
虚空是有爱的，广莫的旷野
群鸦全为芬尼根守夜
所有的当下要寻一个出口
过时帝国怎样走出来
六
我忘却天下，又使天下忘我
记得自己终会有一死
习惯了在浊水中认领肉身
清水里的真我反而迷惑
他努力转译鱼和鸟的善意
达摩西来，何关众生
瓠瓜执意摆脱所指的纠缠
对古老隐喻深信不疑
七
退场的诗人与时代拉开距离
在漫长落寞中与物婉转
最初的至言已被粉碎
撒进岩石、湖水和空气
他来时绵延，去时玄远
等待万世之后的知己
苍山四时弹奏，着一个相
记得我们为什么出发
八
一个得到启示的文本
必须辨识出四十九层含义⑦
迷阳迷阳，满山杜鹃抓狂
我还欠天下一首诗
蝴蝶虚构庄周，庄周虚构我
我们一起虚构了宇宙
卮言打开新的时空维度
无边追忆中，一切皆是道路
注：
①“文字再不能产生完整的意义”语出斯坦纳；
②“第三天从死者中复活”语出《路加福音》；
③“上帝也需要一个翻译者”语出德里达；
④“万物的绝望在何处终结”语出齐奥朗；
⑤“冈底斯山在大海被寂静搅拌”语出王君；
⑥“没有我的耳朵，神也无法倾听”语出咸锡宪；
⑦“一个得到启示的文本/必须辨识出四十九层含义”语出《塔木德》。
2024
卮言写作：刀刃上的汉语现代性
一
汉语诗歌语言的现代性，应该追溯到禅宗的公案和庄子的卮言。
汉语诗歌的现代性困境，本质上是现代汉语转型的必经阵痛，真正的出路或许在于——如庖丁解牛般——在古典抒情和现代诗学之间，在全球化与在地性的缝隙，找到属于汉语的刀刃，一种既直面当代理论锋利，又依托传统美学韧性的诗学姿态。“卮言写作”正是这样的实验：让汉语在解构与建构的辩证中，完成其现代性自证。
二
“卮”为远古酒器，注满则倾，虚空则容。卮言可为“无心之言”（成玄英），“支离无首尾”（司马彪）之言，“圆言”（章太炎），“至言”（张远山）。
"无心之言"仿佛超现实主义的自动写作，"支离无首尾"开启后现代碎片叙事，"圆言"揭示解构中的建构，"至言"则指向一个绝对文本。这种释义张力恰恰印证卮言本身的反体系特征，注释的多元性成了卮言诗学的最佳注脚。
“卮言”的虚空性不是固定理念的载体，而是容纳万物的流动场域，如酒浆般动态生成，自由流转。卮言的本质是“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拒绝被固化为某一终极真理，诗意在词语碰撞中自发涌现，如同酒液在卮器中倾注时的涡旋。“大海是一个觉悟的绝对文本/对陌生者不吝惜赞美。”
“卮言”通过能指漂移与意义流体，解构了语言作为信息载体的工具性，抵抗算法时代对意义的扁平化压缩，它的终极指向是庄子式的逍遥——语言在解构中重获自由。“语言如果成立，意义自会显现。”
三
庄子是最早的语言混杂现代性的实践者，“重言”是前现代的，“寓言”是现代的，而“卮言”是后现代的。在庄子那里，“能指往往与所指相距甚远，一个词往往用来表达另一个词的意思。他的话语充斥着形象化的描述和多重的对话，因此没有直接的信息，但意义隐藏在各种隐喻中。一个隐喻指向另一个，已至无穷。它永远不会有一个最终的明确想法，总是循环的：一旦达到一个意义，另一个意义就会浮出水面，这是一种无穷的嵌套”（奥斯卡·柏尼菲）。
重言作为前现代话语，依托圣人权威的"垂直时间"（艾略特），语言指向传统纵深；寓言的现代性在于主体对隐喻系统的操控，建立能指/所指的深层关系；卮言的后现代特质呈现为语言的流体状态，意义在语言的自由流动中自行彰显，历史解构为修辞，被语言的飓风吹向未来。
庄子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将“卮言”定义为一种无固定立场、随物宛转的言说方式，“卮言仿佛海水涌来”，其本质是对语言工具性的解构。 “卮言” 因物随变的流动性本质，消解了传统诗歌对固定意义与形式的依附。庄子“得意忘言”的体道境界，赋予解构以超越性维度——语言在自我消解中指向“道”的终极自由。
卮言写作相信历史不是理性的展开，而是语言的"异托邦"（福柯），历史记忆被处理为意象拼贴而非线性叙事。卮言写作构建“流体诗学”对抗工具理性，以“诸夏精神”重构汉语主体性，以“词语自治”抵抗历史暴力，它既非德里达“延异”的东方注脚，亦非庄子哲学的保守复归，而是以“解构-逍遥”的辩证运动，实践汉语诗歌的现代性转化，让汉语成为“未来的语言”（德里达）。
四
禅宗的公案也是一种卮言。
禅宗公案通过反逻辑的问答或行动，打破常规语言结构，逼迫修行者跳出二元对立的认知模式；公案“截断众流”，悬置意义，与卮言“谬悠荒唐”的言说同构；公案常以未解状态结束，在未完成中向未来敞开；公案拒绝单一释义，旨在超越语言的局限，指向更高的真理。
庄子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消解语言的确定性，真理在语言之外；禅宗以“如何是佛祖西来意”“赵州无字”等反逻辑问答，超越文字相，真理需“忘言”或“离相”方能抵达。庄子通过“坐忘”“心斋”等体道方式，让意义在直觉中自然涌现；禅宗以“顿悟”替代理性思维，真理的获得依赖主体与世界的直觉性遭遇。
禅宗公案提供了现代诗歌超越语言的路径：公案的开放性解构了意义的霸权，语调的本体性让声音成为真义的肉身，而“默照”传统中，沉默本身被赋予音高与张力，语言在缺席中抵达在场。“诗不必懂，神亦不必证明。”
汉语诗歌的现代性可以是庄子庖丁刀刃上游走的寒光，或者赵州禅师庭前柏树子的寂静轰鸣。诗歌可以如禅者般“不立文字”又“不离文字”，它便不再是意义的囚徒，而是刀刃上的行者——在每一次斩断逻辑的瞬间，照见存在的本来面目。
五
德里达的延异揭示语言符号的终极不确定性——意义永远处于“延迟”与“差异”的动态中，与庄子的语言悖论形成隐秘对话。两者皆否定语言对实在的固定指涉，瓦解了形而上学的在场幻觉。德里达的“延异”可以被嫁接于庄子的“卮器”隐喻：语言如酒器般虚空，意义如酒液流转。
本雅明的碎片化文本，实为庄子"坐忘"美学的现代显影。本雅明的星丛并置历史碎片，正如《庄子》中倏忽凿混沌的寓言：碎片化不是解体的危机，而是真理的肉身化在场。星丛的真理观蕴含救赎性——散落的碎片终将在“辩证意象”中闪光和碰撞，生成新的历史寓言。
布朗肖认为文学的本质无法抵达，但写作能打开一个独特的文学空间，因此需要“无限地言说，无限地写作”，写作被视为永不完结的语言事件，每个诗节既是终结又是开端。布朗肖的中性写作与庄子 “吾丧我”的忘境共同指向主体的消解，诗人如蜘蛛般编织语言之网，却在完成后隐入黑暗，文本成为自足的存在，成为绝对文本，“一个词飘过，更多词追随”。布朗肖的“中性”也与禅宗“默照”共享对语言的终极怀疑，布朗肖消解作者，而禅宗消解自我。
“诗在语言中无穷动，每一次进入其中的意识，皆于当下的转化中，生成新的自身。从具有绝对本质的诗里，意识可以无数次转化，无数种生成。这是诗的无限性，诗不是结论，没有止境。由于时刻处于更新之中，诗具有测不准原理”（雅克·马利坦）。 马利坦将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引入现代诗学，这种"无穷动"特质呼应着庄子的"物化"思想——词语在书写中不断蜕变为新主体，如同《至乐》篇中的髑髅，在语言之夜复活为千万种可能的存在形态。
卮言写作将庄子卮言和禅宗公案，与西方后现代思想焊接为汉语的诗学利刃——在德里达的延异中解构，在本雅明的星丛中显影，在布朗肖的黑暗中退隐，在马利坦的无穷动中生成。这种焊接不是理论的殖民，而是汉语对全球现代性的主动应答。庄子的蝴蝶在布朗肖的文学空间里振翅，汉语诗歌终将写下属于这个时代的逍遥与自由。
六
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与庄子的体道哲学，在语言批判与反本质主义层面存在表面相似性，但其哲学根基、方法论与终极指向存在深刻差异，是一种虚无与道的对峙。
德里达批判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中的“在场”神话——即认为存在一个终极的、确定的真理或意义中心，通过揭示文本的悖论、边缘与裂隙，德里达瓦解一切中心化结构。解构不提供替代方案，其终点是永不停歇的批判。解构的终点是意义的彻底消散，没有超越性的寄托。德里达宣称“文本之外无物”，语言成为自我指涉的迷宫，终极真理被宣告为不可能。德里达说“解构即正义”，但这种正义永远处于到来中。
庄子的“逍遥游”并非物理空间的漫游，而是通过“无己”“无功”“无名”超越世俗束缚，达到与道合一的自由状态。这种自由不依赖外部条件，而是内在的精神超越。庄子解构语言，消解是非，但始终以“道”为终极实在，目的是破除“成心”，通过“心斋”“坐忘”，人可以与道为一，如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在解构中达成对“道”的技术性领悟，所谓技近于道。庄子哲学的终点是“逍遥游”——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由境界，将自由锚定于自然秩序，词语的混沌恰是逍遥的起点。
庄子以“道”为终极归宿，避免堕入虚无，在消解僵化结构的同时，保留对意义生成的敬畏。卮言写作要回应汉语现代性的困境，在德里达的虚无和庄子的道体之间，以传统智慧的连续性，面对后现代的碎片化现实，在断裂处照见自由，在沉默中聆听万物的回声，“让汉语一直保持持续出生的活力”（夏可君）。
七
卮言写作不是虚无的语言游戏，不是逃避现实，而是让忧患与批判以更本质的形态渗入文本。卮言写作的解构并非否定一切，而是在解构中重建，通过碎片化叙事表现诗歌的历史正义和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在解构的逍遥中，自由即责任，沉默即言说，传统即未来，语言在断裂与重构间持续生成新的可能性。
卮言写作以“支离其言”消解宏大叙事，摧毁权力话语的固化结构，让被遮蔽的个体命运自行发声，语言碎片如刀刃，剖开历史谎言的皮囊，重建一个诗意的现实。
诗歌的边缘化印证了其对抗工具理性的本质——当世界被数据、算法、效率统治时，诗歌的“无用”恰是守护人性的最后堡垒，与功利主义时代形成尖锐对峙。在短视频、热搜词肢解人类感知的时代，卮言诗学的“测不准语言”保存了世界的混沌与丰盈。当公共话语沦为口号与标签，卮言写作恢复了词语的肉身性与神秘性。当个体被系统规训为“数字劳工”，卮言写作将成为逃离异化的精神密道，重建个人的精神自治。
面对AI写作的冲击，卮言写作提供了一种“非算法诗意”，通过“语句有自性，深入第三层”，守护人类诗歌的不可替代性，抵抗GPT语法。卮言写作用支离破碎的文本解构历史暴力、现代性异化与生态危机，为人类在历史、现实与未来的三重困境中，开出一条“逍遥游”之路。这种写作，正是荷尔德林“贫困时代诗人何为”的当代回答——以诗学的不确定性，对抗确定的荒诞；以词语的流动性，守护人性的不可摧毁。
八
敬文东批评欧阳江河，从唯一的词到任意的词，认为这是一种下行。卮言写作要打开另一个维度：任意的词也是唯一的词。
卮言的流动性，让语言如酒器中的液体，随物宛转而无固定预设。这种流动性昭示意义的生成不依赖逻辑理性，而是自然涌现，每个词语在混沌中具有平等的存在价值，“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消解了事物间的等级差异。在数据时代，算法通过分类与标签固化词语意义，而“任意的词”以混沌对抗这种控制，在不确定性中保存自由，在具体语境中成为“唯一的词”。
在德里达那里，能指链的无限滑动瓦解了意义的确定性，每个词语在差异网络中生成临时意义。德勒兹也认为，语言如根茎般无中心蔓延，任何节点都可与其他节点自由连接，形成开放的语义网络。词语在文本中自由碰撞，形成本雅明式的“星丛”——看似无序的碎片在整体中显影真理。“一面镜子看进另一面镜子/它们在交换彼此的光”，镜像互映生成多维意义。当任意词语在碰撞中达到临界点，诗意如星辰般涌现。“对光明的渴望产生了光明”，词语的重复与突变催生存在论意义上的顿悟。
“任意的词也是唯一的词”，将为汉语诗歌安装一套新的引力系统——既任词语如星系般自由旋转，又通过隐秘的引力法则维系整体的诗性秩序。每个词语都携带创世密码，每一次看似随意的组合，都可能重构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卮言打开新的时空维度”，打开的不仅是语言的潜能，更是汉语让重新发明自身，呼唤出一个伟大的庄学时刻。
九
庄子的“庖丁解牛”，隐喻了语言与存在的关系——刀刃在牛体的缝隙间游走，既是对结构的解构，也是对自由的抵达。庄子以“卮言”瓦解语言的确定性，如同量子物理中粒子突破经典物理的束缚，“无待”的精神指向一种超越性自由，语言在能指漂移中挣脱工具理性的规训，如量子跃迁般突破时空限制。
词语在长长的沿袭中，已积聚了习惯性的记忆和意蕴，卮言写作就是要在一种无序中，打开这些记忆和意蕴，让它们自行找见，“文字醒来，拎着裙裾朝向彼此”（张枣）。汉字的象形、指事、会意等特点使其天然具有多义性，符号的开放性为能指漂移提供了土壤。汉语的语法灵活，常依赖语境确定意义，这种语境敏感性使得汉语更易突破固定结构，进入意义的自由游戏。卮言写作让诗句像飞天的金箔，在时空中飘散为无数闪耀的瞬间，每个碎片都映照出宇宙的影子。
真实的人性和思想都充满矛盾，智能互联网更是可以让谎言成为真相，真相成为谎言。卮言写作呈现它们的各个面向，既消解谎言，也消解真相。卮言写作不追求诗的本质，而让语言像事物一样流变，怎么都行，但并不放弃诗的本质，语言的流变有一种向心，让诗的本质变得繁复、喧嚣且不停的变易。在这里，语言获得了最大的自由，而又随心所欲不逾矩。
卮言写作让文本成为一个充满活力的有机生命，在庄子的逍遥与德里达的延异之间，在禅宗的公案与本雅明的星丛之间，语言既自我消解又自我生成，汉语的每一次言说都将成为刀刃与牛体的陡峭对话，在词与物的对峙中寻找自由维度。正如庖丁的刀刃始终游走于牛体的缝隙，汉语诗歌的现代性不会有一个终点，而是来到它的庄学时刻，以永恒的未完成性，在刀刃的寒光中，昭示着一种新诗学的可能。
赵野，2024
赵野 当代诗人，1964年出生于四川兴文古宋，毕业于四川大学外文系。出版有诗集《逝者如斯》（作家出版社，2003），德中双语诗集《归园Zuruck in die Garten》（Edition Thanhauser，Austry，2012），《信赖祖先的思想和语言—赵野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武汉，2017），《剩山—赵野诗选》（南京大学出版社，南京，2023）。现居大理和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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