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话:静安居说诗—高昌
14
形象说

韩愈说:“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有什么树就结什么果,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诗。
当下某些诗歌被冷落有多种原因,但诗人的形象危机,也的确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些诗人在抱怨现在商业大潮对高雅艺术冲击的同时,对自己的人格修养、道德操守、诗学品位、知识水平鲜有反思。自以为诗歌可以成为头顶上高雅的光环,使自己成为高人一等的精神贵族:自以为狂虐、放诞就是潇洒,自以为偏颇、偏激就是个性,自以为简单、片面就是纯真。自以为痴迷、偏执就是执着……可是,请问,谁给了你们这种特权?自以为是的狂狷和自以为贵的倨傲,只能引来旁观者的一片讪笑和嘲讽。
诗人如果把自己游离于人生之外,诗歌形象就开始变小,变丑,变怪。1984年艾青为河北“芒种诗会”的题词是“先有人,后有诗”,说得多好啊。诗人们不要做鬼,也不要做神,还是要首先把人做好吧。人格、人品、人性、人气,都是建立完美崭新的诗人形象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公木先生说:“以诗为生命,是二流诗人;以生命为诗,是一流诗人。”顾随先生则把写作者分为三个层次:“常人甚至写诗时都没有诗。其次则写诗时始有诗,此亦不易佳;必须本身就是诗。盖其本身就是诗,故何语皆成诗。”二位先生所言虽殊,而旨归则合二而为一。
诗词选材,俯拾即是。情感从生活中来,立意从生活中来,表达的内容也要从鲜活的生活中来开掘素材,要注意具体到每个创作主体的个性化发现和体验。开掘要身,表达要心。以身开掘,到生活中去充充电、补补钙,就能采撷到更多的有温度的思想和情感。用心表达,就能发现角度,找到亮点,就能说心里话,写明白字,走阳光路,就能找到现实生活的着力点,撬动诗词写作的压舱石,牵住审美发现的牛鼻子。只有和时代“零距离”,和现实“面对面”,和百姓“心连心”,诗词写作才能成为获得自己应有的高度、温度和广角视野。
15
诗评说

听到表扬的话,很多人的反应还算正常。表扬的对,就表示真诚感谢;表扬的不对,也不过一笑了之。不过,当批评真的落到自己头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立刻想起“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道理—“有则改之”已经不易,“无则加勉”就比登天还难了。
我们能不能像对待表扬一样对待批评呢?“善于从批评中汲取对事业有益之处”,这既是一种胸襟和气度的展示,也是一种素质和水平的体现。武断地拒绝别人的批评,甚至玩弄手段制止别人的批评,就像表面上把疮疤掩藏了起来。可是,那疮疤得不到医治的话,就会继续烂下去。
英国作家王尔德用人与花的关系来比喻人与艺术的关系。他说:“一朵花为了自身的喜悦而绽放,我们则在观赏花时获得片刻喜悦。……当然,人可以卖花,这样花对他就是有用的,但是这与花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花虽然并非为人而开,却更需要人的呵护和珍惜。人的呵护可以是浇水的方式,也可以是剪枝的方式。
浇水就像是表扬,剪枝就像是批评。我们说像对待表扬一样对待批评,正如同像对待浇水一样对待剪枝,二者一理。
隔靴搔痒的歌德派式的燕语莺声,只能让人听得昏昏欲睡。入木三分的讽刺鞭挞,则更让人警醒、反省和深思。没有刺的仙人掌,就会失去生命的活力。勉强把拔掉刺的仙人掌当成标本摆上舞台,也只能发挥一下痒痒挠的作用,而且还未必就能够搔到痒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热闹祥和的大氛围里,出现在报刊上的诗词作品,就像出现在春晚舞台上的某些相声一样越来越“祥和”,越来越“热闹”,也越来越平淡和空洞,越来越失去了应有的光彩和力度。讽刺本来是诗词艺术极其重要的一种表现手法。我们喜欢向日葵,爱吃开心果,但也请不要冷落了仙人掌,尤其不要人为地拔掉仙人掌上那些尖锐有力而又异常宝贵的刺。
我有一首《沁园春》,为那些拍马评论家画像:“唇吐莲华,笔蘸星芒,侈侈不休。判平肩雨果,洋洋人物;齐头萨特,喋喋风流。能撼苏辛,更攀李杜,海口夸夸任自由。逍遥处,看声名掌底,运转心头。美哉更上层楼,把妙韵、悠悠作钓钩。赏云烟润肺,笙歌入耳,玉臀拍马,金口吹牛。皂白青红,偶然开看,竖直横平一帑收。魂销也,但红包在握,高帽何愁。”
16
诗评再说

民国时期,诗人陈小蝶看了坤伶李雪芳的演出,写了三首绝句进行评论,是这样写的:
一曲低徊天上少,如何沦落在人间,断肠此是韩娥节,莫作江城五月看。
一段行云出峡时,雪肤花貌认参差,休将梅雪评量到,比向荀郞尚不如。
齐人来听楚人咻,强把吴歙当越讴,只觉笑啼浑不似,满台猿鹤使人愁。
诗人坦率地写出了自己观剧的真实感受,直接表达了褒贬评价。这种“诗评”晓畅恳切,是客观真挚的。
另外,民国时期还有另外一种风格的“诗评”,粗陋浅俗,面目可憎。比如另一位名伶刘喜奎为了拒绝登徒子的侵扰,曾写了自述诗来明志:“台空玉镜今难卜,宫守丹砂只自修,谁解碔砆溷珠玉,银海皎皎泪空流……同心不许情能达,知己相逢泪暗弹,一样痴情关大节,休将路柳负婵娟……”后来,有文人在小报上为刘喜奎的诗作了“诗评”如下:“生在烟花长在娼,终朝每日配新郞,虽然银钱来得广,只怕杨梅长大疮。”这种“小报诗评”和陈小蝶的“诗评”相比,格调等而下之,文辞上也更显其鄙俚浅陋,俗不可耐。
这让我想起苏轼和佛印的一个故事:话说苏轼到佛印所在的寺庙里去拜访,佛印把苏轼直接请到自己的卧室,一起盘着腿坐在床上聊天。聊到高兴的时候,苏轼问佛印和尚:“你看我现在像什么?”佛印和尚说:“我看你盘着腿坐着的样子,很像一尊佛。”随后,佛印和尚问苏轼:“你看我现在像什么?”苏轼想跟他开个玩笑,就说:“我看你盘着腿坐着的样子,像一堆牛屎。”佛印和尚笑笑,没有说话。苏轼以为他胜利了,回家后沾沾自喜地和他妹妹苏小妹说起这件事。他妹妹说:“哥哥!我看你并没有胜利。佛印的心里是佛一样的境界,所以看你就像一尊佛。而你的心里像一堆牛屎一样,看佛印当然也就像一堆牛屎了。”
在小报上为刘喜奎写“诗评”的人,令人联想起今天在网上搬弄是非的某些小喷子。他们的心里有些什么东西,从他们污言秽语中就能一目了然了。
我有一首《沁园春》为这些先生们来画像:
口味偏邪,咳唾成痰,白眼乱抛。算一言不耐,大拳上线;四方有畏,小子飞刀。左右投赢,往来斗狠,扯点流言发点飙。酸酸爽,管溜煎烹炸,额烂头焦。
风流一派无聊。惹多少、牛人可劲骚。笑炮轰台榭,惊些艳艳;名吹湖海,撒个娇娇。弹指神通,回肠人气,痛痒兼修作把妖。端端好,正翩然大腕,小纛高飘。
17
诗风说

有一次,我和丁国成老师一起去看望贺敬之老师。丁老师谈到关于诗体探索的一些问题,贺老师说:“诗体问题需要探讨,诗风问题更要探讨。”
诗风之改,重在清新朴实、贵在生动鲜活、难在言简意赅。《诗经》有言:“素以为绚兮。”李白说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元好问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这些历代传诵的名言,字不多,但很精辟,很给力。改诗风的结果是什么?就是要去掉空洞无物的华丽雕饰,“落尽”假大空的“豪华”,真正做到言之有物,深入浅出,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把诗词写得如同“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诗风,体现的其实是一个作者的作风。改诗风,就要克服掉那些空话、大话、套话,尤其是坚决不能说假话。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好文章说的都是实话、真情话、有用的切合实际的话。读者通过文章认识一位作者的修养格调,也从字里行间感受作者的情操品位。改诗风,是和转作风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张口闭口都是老爷口气,出来进去摆着名士范儿,那么群众也就只好对他敬而远之了。
诗风,体现的其实是一个作者和群众的感情深度。改诗风,就要端正自己的感情坐标,把自己的视角和立足点放到群众那里去,要增进与群众的鱼水深情,要和群众心贴心,要在学习运用群众语言、提高作品的吸引力感染力冲击力上狠下功夫。过去有一首叫《踏浪》的歌中唱道:“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作为歌词当然很优美,但如果一个写作者的诗风也像歌词中的云彩一样,在群众的头上慢慢飘过,只把群众看作“暂时歇歇脚”的小小驿站,那么群众也必然会把他看作一片眼前浮云,无论多么五彩缤纷,来上一阵风就落得个风流云散了。
诗风,体现的其实是一个作者的文化底蕴。改诗风,就要认真在学问上下真功夫、苦功夫。古人之所以能够做到笔落惊风雨,是因为心里有了“读书破万卷”的知识储备啊。一个胸无点墨的人,怎能写出生动鲜活的好文章呢?
诗风,体现的其实是一个作者的视野和胸襟。改诗风,就要陟高望远,增长自己的见识,拓宽自己的视野,要有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辨别力。要能够敏锐地把握时代的脉搏,追踪梳理群众生活的新变化、新趋势,要了解社会发展的关节点、关注点、着力点在哪里。为什么有的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他“身在此山中”啊。而为什么有的人能够做到“不畏浮云遮望眼”?也是因为他做到了“身在最高层”的缘故啊。
18
欲上说

仅仅做到直陈其事,是作诗的初阶本领。而能够在语言和词语中倾入自己的主观情感,发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肌理和质感,就是一种高阶本领了。比如杜甫说:“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这是景语,是直语,是诗人的初阶本领。李白说:“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这就是情语了,是婉语,也是诗人的高阶本领。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但景语终究不是情语,二者还是有一定差异性的,不可笼统而言。诗人的眼睛,毕竟是与众不同的。二者一个是有我之境,一个是无我之境,其中有技术上的高下之别,但是没有美学上的高下之分。
朱熹有一句诗写道:“千山木脱但空林”,王安石有一句诗写道:“山木悲鸣水怒流。”表面上来看,二位诗人同样写到山木,朱熹的叙述表达方式就比较初级,而王安石则运用了移情的技巧,在技术上更讲究一些。但是我们还可以还原到全诗来进行一番比较:试看朱熹的:“千山木脱但空林,天外哀鸿亦叫音。认取溪亭今日意,四更山月涌波心。”再请看王安石的:“山木悲鸣水怒流,百虫专夜思高秋。道人方丈应无梦,想复长吟拟慧休。”我觉得,朱熹的诗工致入画,丰韵宛然。俞是不带声色,反而愈有恬淡深沉、蕴含不尽之意的感觉。王安石的诗中急切剖白,反而显出了直露和枯涩。
描写眼前所见,还是为了表达心中所想。而诗人的情感变化,也一定会影响到对身边环境的感受状态。无论是景与情,还是情与景,无论是状难写之景,还是写不尽之意,最后都要和谐自然的统一到作者所营造的情感空间中去,不能突兀和生硬,也不能粗鄙和浅俗。请看王维《书事》诗:“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前两句诗景语,精致而恰切;后两句诗是情语,新奇而灵动。景语和情语脉络清晰,气韵流贯,读起来的感觉很舒服。王安石也曾经模仿王维写过一首《雨后》,杨慎评价与王维“诗意颇相类”,王世贞则直言“后二语全用辋川,已是下乘,然犹彼我趣合,未致足厌”。王安石的诗是这样写的:“山中十日雨,雨晴门始开。坐看苍苔文,欲上人衣来。”后二句改动了一个“文”字,做动词解,妆饰打扮的意思。王安石这首诗的前两句写个人感受,后两句也是个人感受,没有一个景语到情语的起承转合,把叙述的时间过程也从一瞬间变成了十天,拉得很长,反而失去王维笔下那种瞬间惊喜和暴发感,确实是东施效颦了。
19
看脸

人们对诗歌界的人情稿、关系稿议论颇多。众口汹汹,人言嚣嚣。而作为编辑的编风要求,我一直欣赏“看诗不看人,论诗不论脸”的说法。如此这般的坚定实施,很大程度上确实可以避免人情因素的干扰,让编辑工作更加公正和纯净。
不过,凡事不能绝对。2020年8月2日晚,我在青年诗人陈兴组织的一个诗词群中看到他发的我们《中华诗词》杂志的一个截图,并配了一句留言,揭露某人抄袭一位女诗人的作品。我请编辑武老师核实,这才知道《中华诗词》杂志第7期出刊后,编辑部已经收到广大读者通过各种渠道的大量来信,反映该期刊登的署名谭某某的《蝶恋花》:“谁复相撑油纸伞,细雨纷纷,湿了麻花辫。到底愁肠能几转,心弦已被秋拨乱。长忆风中裙自挽,眉眼盈盈,更比星光粲。相爱如知忒短暂,人生真不如初见。”系抄袭诗人刘如姬女士的作品。
经核查,刘如姬原作刊发于本刊2013年第4期,题为《蝶恋花·初见》,内容如下:“谁复为撑油纸伞,乱雨纷纷,湿了麻花辫。到底愁肠能几转,心弦已被清秋断。长忆风中裙一挽,眉眼盈盈,共那星光粲。曾在耳边喃永远,人生若只如初见。”对比可知,文字虽略有出入,但内容基本相同。
对投稿人陕西西安周至县谭某某的这种行为,我们表示谴责和批评,并向刘如姬女士和广大读者致歉!同时对全国诗友,尤其是向我们反映此问题的老师和朋友们的关注、关心表示诚挚感谢!今后,我们将进一步加强审稿力度,努力杜绝此类问题的发生。
不过值得反思的是,这位谭某某多年前也曾把刘如姬《沁园春问》等作品改头换面,署上自己的名字投寄《中华诗词》,因为那首《沁园春问》比较著名,所以被发现了,未曾上刊。编辑部主任潘泓曾经撰文揭露过此事,谭某某的名字,在我们编辑同仁们中间也比较熟悉。但是因为今年疫情期间线上办公,大家未及对面交流校样,而谭某某这次选的是刘如姬稍微生僻的一首词来套改,确实不易察觉。由于只看了诗词,没有来得及看“脸”,结果让这张“熟悉”的“脸”在杂志上发表了出来。
除了我们编辑部内部要更加强调责任意识之外,由此我对“看诗不看人,论诗不论脸”也有了一定新的认识。有时候,看诗也还是要同时看脸。诗人的脸,是诗人形象最基础的本真建设和基础塑造,不可不看,更要格外加以珍惜。
古人对美丽的脸有过不少描述,比如“芙蓉向脸两边开”“黄衫束带脸如花”“杏花向日红匀脸”“翠蛾红脸不胜情”。具体到当下诗人或曰诗歌作者的面孔而言,其实倒不一定画上多么精致的妆容,但一定要干净。
方今之世,方今之诗,本来就是云蔚霞蒸,万色纷呈。而鲜洁素净之颜,则已经日益成为一种稀缺而必要的诗歌需求。
20
一览众小

刘征老师给获得刘征青年诗人奖的几位得主每人写了一幅字。他特意挑选了杜甫的两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说:“趁现在年轻,希望青年诗友们都有‘会当凌绝顶’这样一个远大的目标。要有一览众山小这么一个宏伟志向。”刘征老师一口气写了十几张。最后采用“末位淘汰制”,从中选出自己最满意的几幅字送给青年诗友。但是装裱出来之后,我突然发现,其中有一个条幅上漏写了一个“山”字。对一位“年方九五”的半盲老人,这种小漏字是可以理解的。周笃文老师曾经向我转述过张伯驹先生的一句戏言:“八十以后题字没有错字,即非真迹。”
其实具体到刘征老师的这幅作品,倘若因错就正,我觉得“一览众小”亦即“目空众小”,不仅解释得通,似反而更具肝胆豪情。袁枚说:“凡作诗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比如同样是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和“莫向离亭争折取,浓阴留覆往来人”“五里东风三里雪,一齐排着等离人”“不须看到婆娑日,已觉伤心似汉南”就各有不同的情思和感发。而我们今天欲攀登诗词高峰,一是要有鲜明的个性风格,另一方面的处世胸襟、人生格局,也都需要有一种不同流俗的气魄和胆识。猪圈岂生千里马,花盆难养万年松。胸襟和格局,是值得格外重视的一个诗学话题。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抱韩、杜以凌人,而粗脚笨手者,谓之权门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谓之贫贱骄人。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谓之木偶演戏。故意走宋人冷径者,谓之乞儿搬家。好叠韵、次韵,剌剌不休者,谓之村婆絮谈。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者,谓之骨董开店。”袁枚此言一针见血,果然妙论。当代诗词要有自己的存在价值,要与古往今来的诗词作品并立,那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做到脱胎换骨。有位叫容格的外国理论家提出一种“原型”理论,说是前人作品中的情感“原型”和艺术“母题”,对后世文人有着“笼罩性的渗透”。这是一种需要正视的现象,比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象,千百年来就在历代诗人的作品中显性或隐性地流转。但是一个划时代的大诗人,总会有勇气和才气突破这种沿袭和因袭,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创造一片不同寻常的风景。评论诗词的高低,还是要强调原创性和自我发现。要有量的补充之外的质的突破的勇气。创造和发现,这是检验诗艺的一个试金石。
敢于把古今中外的小情小趣小手艺统统看破—需以深厚的积累,以锐利的目光,以宽广的境界。袁枚有一句话叫“诗境最宽”,倒可以和刘征老师笔误的这句“一览众小”凑成上下句,作为论诗箴言。其要者有三:第一,高洁的品格;第二,不俗的阅历;第三,超拔的技艺。
我用老杜《望岳》韵和写了一首小诗,附在本文最后:
书怀用老杜韵
百劫美如斯,三生情不了。
风雷出莽苍,星斗罗分晓。
横地拔奇峰,压云穿健鸟。
起看清格高,知是乾坤小。
卜居诗
2008年农历腊月,我在北京朝阳区左家庄(静安庄)买了一个小房子。奔波十年,饱经风霜。切身悲喜,感触颇深。随即写了题为《卜居左家庄》的两首快诗:
浊酒尝来分外香,立锥容我左家庄。
多年李杜愁书架,几度妻儿羡住房。
床稳铺平今夜梦,诗新涂上自家墙。
蜗居虽窄阳光美,从此长安不异乡。
曾经地铁五环忙,百转愁肠一住房。
李杜新排蜡梅下,妻儿好坐水仙旁。
白居非易银行助,红酒何妨茶碗装。
苦借寒枝栖一角,北京今日是家乡。
两首习作后来也陆续经过一些文字微调,收入在《高昌诗词选》中的就是以上这个版本。
2020年5月23日重读,发现原稿还有不少需要推敲之处,主要缺陷是太实、太满了。比如:
1.“左家庄”不如“静安庄”的名字更贴近安居的情境和寓意。2.“多年”和“几度”的用语笨拙,缺少韵味。
3.“铺平”和“涂上”中的“上”与“平”,对的不工稳。
4.“蜗居”和“立锥”语义重复。“蜗居”和“虽窄”的语义也有重复。
5.“乡”和“香”字是重声韵,为了阅读起来声韵更和谐,也可适当进行调换。6.“李杜”和“妻儿”前后提了两次,作为组诗有点重复。
7.“白居”和“红酒”一联对仗比较生硬。我把此联改为“何堪老子颜垂老,别有长安居叹长”,仍感觉不圆融。
8.卜居本是喜事,再说“苦”字有点矫情。……
鉴于如此诸般理由,我把题目和内文又做了一些改动,改稿如下:
卜居小唱
从此长安不异乡,立锥容我静安庄。
当年李杜愁书架,往事妻儿叹住房。
床稳铺平今夜梦,诗新涂满自家墙。
举杯也拟邀明月,招取清辉照漫狂。
十年地铁五环忙,百转愁肠一住房。
踏雪心情来腊月,看花风景在朝阳。
何曾纸上雄怀老,别有人间好梦长。
喜借寒枝栖小歇,蓟门此日是家乡。
注:腊月,指迁时;朝阳,指居地。
诗成之后寄给武汉诗友段维,段兄认为“招取”这句还可再酌。我深以为然,当即想到三种修改方案:
1.改为“借取”?
2.此句改为“弄影寒窗共漫狂”?
3.此二句整体改为“蜗居虽窄阳光美,暖入寒窗照漫狂”。
随后采纳段兄的建议,我把“招取清辉照漫狂”改为了“弄影寒窗共漫狂”。
全诗改完,整体读过,感觉比原稿更空灵,只是觉得意蕴上还轻飘了些,像一艘满载喜悦的小船漂浮在水面,却还少了一块压舱的石头。记得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之后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共欢颜”,我在高房价压力下之卜居心情,对杜甫先生的这番感叹确实更有共鸣,但在晚了一千年的时候再重复此语,又显得陈旧和沿袭了。踌躇间,段维兄忽又来信,建议把“漫狂”改为“狷狂”,令我欣然而粲。如此“狷狂”一字之改,不仅语感更顺畅恰切,也为整组诗添加了风骨格调和思维重量。虽与段兄相隔山水迢遥,而衡诗则多有会心之乐。最终采用段兄的高见,“招取清辉照漫狂”这句诗定稿为“弄影寒窗共狷狂”。清代诗人易顺鼎参加科举考试时,考题的上联是:“安所得广厦万间,洗破屋秋风之陋也。”顺鼎对的下联是:“是所赖中流一柱,挽狂澜大海而东之。”房价奇高,寒士多贫,长安米贵,安居不易,古今遭遇一脉相承。而谁能立柱中流,“挽狂澜大海而东之”?布衣书生,不好以豪言欺世,而囊中所余,亦仅狷狂二字而已哉。
最后,忽又发现第一首的首联重复了两次“安”字。原拟将“从此长安不异乡”“蓟门此日是家乡”两句诗调换一下位置,但总感觉不是原来的感觉。所以决定不做修改了—以长安、静安均为地名,可以从权,也以“安”“安”重出以应“安安稳稳”吉语来自我宽解。
回头看,初稿写出还只是建成了毛坯房。此后的安居工程,则陆续进行了十二年。两首小唱,一轮生肖,录此为记。
21
四点期望

2020年7月11日,《中华诗词》杂志青春诗会在腾讯会议平台举行。青春诗会仅仅一天,能够给青年诗人带来什么样的帮助,能够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我在致辞中提出以下四点期望。
一是他者视角。2020年的高考试卷全国3卷的作文题中说:“人们用眼睛看他人、看世界,却无法直接看到完整的自己。所以,在人生的旅程中,我们需要寻找各种镜子、不断绘制自画像来审视自我,尝试回答我是怎样的人、我想过怎样的生活、我能做些什么、如何生活得更有意义等重要的问题。这个题目要求考生写一封信,主题是“如何为自己画好像”。其实,大家在青春诗会也可以分享自己的感悟与思考,也可以起到一个为诗友,也为自己画像的效应。关于青春诗会,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者视角。中国古代哲人也说过“见贤思齐,见不贤则内自省也”。青春诗会的探讨和交流,可以帮助我们采用他者视角来审视自己的作品,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思考一下自己的创作得失。
第二点是文学自觉。青春诗会给青年诗人们带来一个鲜明的角色提醒。这种变化意味着从一种原生的写作状态飞跃到一个自觉的诗性思维,意味着增加了情感的厚度、思考的宽度和思辨的深度。2019年,中华诗词研究院招聘应届生,请我出了几道面试题。其中一道题目我请教过中华诗词学会欣淼会长,是这样出的:魏晋南北朝文学被称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请应聘的同学结合魏晋文学谈谈对文学自觉的理解。(当然,关于魏晋文学自觉这个观点,学界也有争议)。我希望青春诗会能够成为一个诗人个人创作史上的文学自觉时代的开始,比如对诗歌创作的更大的热情和对个人诗歌观的清醒思考,对诗歌批评和理论探索的热情关注,对诗歌活动的活跃参与和诗歌视野的集体拓展,对诗歌题材的开拓和家国情怀的担当意识,对诗歌陈词滥调的厌恶和对创作技巧、语言辞藻等的革新热情和创造活力等方面,都有一些自觉的自我审视和自主追求。
第三点是身份标识。青春诗会是一位青年诗人的身份加持。我们在青春诗会上修改几首诗,学习一些新的知识,思考一些新的问题,交一些新的朋友,最后发表几首诗词等等,这确实是一方面收获,而更重要的另一方面,就是要思考怎样做一个诗人,怎样展示自己的性灵风采,怎样用诗歌鉴证自己的精神品质和美学标识?我觉得这是应该进一步思考的课题。《中华诗词》杂志首任主编刘征嘱我给大家捎几句祝福,他说:“我想起的是杜甫的两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趁现在年轻,希望青年诗友们都有会当凌绝顶这样一个远大的目标。要有一览众山小这么一个宏伟志向。让我们纵情歌唱,给我们伟大的民族复兴梦增加一缕诗的光彩。”青春诗会仅仅是一个新的起点,希望青年诗友们记住刘老师的这几句话,永远不要停下攀登的脚步。这也就是沧浪诗话中提到的“入门须正,立志须高”。
第四点就是包容气度。艺术创作上当然要追求个性,而艺术精神里却呼唤包容和宽容,正所谓转益多师是汝师。不能以我为准来度量天下诗词,而是要有一个求正融变的基本态度。比如诗词用韵上,我还是要强调一下倡今知古、双轨并行的主张。用旧韵的,要看到别人用新韵也能写出好作品,并非只有用旧韵写作才算是“正统”诗词。用新韵的,要学习旧韵作品的典雅和醇厚,不能把诗词写成没有味道的一杯白开水。主张守正的,要看到别人用创新手法也能写出好作品。勇于探索的,也要稳妥把握不失其本、不离其宗的尺度和分寸。归根结底,我们不能用“非黑即白”的零和思维去衡量别人的艺术风格。
作者简介: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杂志主编、《中国文化报》理论部主任。
END

扫码关注我们
畅享诗意生活
主 编:宋彩霞
执行主编:孙 伟
责任编辑:孔琳琳、崔衍磊
主管单位:山东省政协办公厅
联系电话:0531-87031210
官方网址:http://www.sdscx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