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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选自百度 | 推荐人 :王海侠
《一辈子》
文/刘元辰
蔡正青记得被抓壮丁那天的风特别冷,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低矮的土坯房,窗户纸上映着妻子林秀娥抱着婴儿晃动的剪影。孩子还不满百日,哭起来像只小猫似的。
"快走!磨蹭什么!"国民党士兵的枪托重重砸在他后背上。
那是1948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早。蔡正青被麻绳捆着双手,和村里十几个青壮年一起,像牲口似的被赶着往前走。他最后看到的,是林秀娥光着脚追到村口的西支河畔,怀里抱着那个红布包裹着的小小襁褓。
淮海战役的炮火照亮了整个夜空。蔡正青蜷缩在战壕里,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枪。他们这些壮丁被推到最前线,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子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他忽然想起离家前夜,林秀娥在油灯下给他补棉袄的样子。针脚细密整齐,她说这样才暖和。
被解放军俘虏那天,蔡正青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中,有人往他嘴里灌热粥。他睁开眼,看见一个戴红星帽的年轻人正冲他笑:"老乡,别怕,咱们都是穷苦人。"
那颗红星在阳光下亮得晃眼。蔡正青第一次知道,原来当兵的也会给俘虏掖被角。指导员老李教他们识字,在黑板上写下"解放"两个大字时,蔡正青突然哭了。他想起了林秀娥总说想学认字,想起了她摸着肚子说将来要让孩子读书。
1949年春天,蔡正青戴着崭新的解放军帽徽,在渡江战役中立了功。他冲在最前面,胸口被子弹擦出一道血痕。卫生员包扎时,他笑着说:"没事,俺媳妇生孩子比这疼多了。"那天晚上,他在日记本上歪歪扭扭写下第一行字:"秀娥,我还活着。"
攻打长沙时,蔡正青已经是排长了。战斗前夜,他给全班战士讲林秀娥腌的酸菜有多好吃,讲儿子出生时响亮的哭声。新兵小刘笑着说:"排长,等打完仗,俺要去尝尝嫂子的手艺!"
总攻开始后,炮弹像雨点一样砸下来。蔡正青带着战士们冲锋时,一颗炮弹在眼前炸开。热浪把他掀翻在地,左腿传来剧痛。昏迷前,他看见小刘的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拉弦的手榴弹。
蔡正青在死人堆里躺了多久,他也不知道。雨水泡烂了他的伤口,蚂蚁爬进了他的耳朵。这天黎明,他用刺刀撑着地,一点一点往外爬。他下意识摸了摸上衣口袋,那里面还装着他攒下来准备寄给林秀娥的津贴。
野战医院的帐篷里,护士剪开他血肉模糊的裤腿时惊呼出声。医生摇头说恐怕保不住了。蔡正青突然挣扎着坐起来:"不能锯!俺还得走回去见媳妇!"他意识恍惚地仿佛看到林秀娥抱着孩子,眼睛笑得弯弯的。
村干部找到林秀娥时,她正跪在麦田里挖荠菜,指甲缝里的泥混着泪,把通知书的边角都洇皱了。
后来村里人总说,这寡妇的腰就是那时候弯下去的。她背着孩子去河滩拾柴火,麻绳勒进瘦削的肩膀;半夜起来舂米,石臼声能从村北头传到村南头。直到某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木匠周大山送来半袋棒子面,她的影子斜斜地投在门框上,像根藤蔓终于攀到依托的房梁。
1950年元旦,蔡正青拄着拐杖站在老家村口时,发现那棵老槐树更歪了。几个玩耍的孩子好奇地望着这个穿军装的瘸子。他心跳得厉害,军装口袋里装着立功证书和残废军人证,还有组织上特批的安家费。
院门吱呀一声推开时,蔡正青看见的是个陌生女人。她怀里抱着的孩子约莫两岁大,正吮着手指看他。
"秀娥呢?"蔡正青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女人手里的簸箕咣当掉在地上。她转身朝屋里喊:"周大哥!有人找!"
当那个系着围裙的木匠出现在门口时,蔡正青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堂屋正中的相框上——那是林秀娥和周木匠的结婚照,照片里她穿着红棉袄,嘴角抿得紧紧的。
"阵亡通知书是去年开春送到的。"周木匠搓着手说,"村里人都劝她改嫁...孩子太小..."
蔡正青看见里屋门帘动了一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那是林秀娥,可又不像她。记忆里水灵灵的眼睛现在像两口枯井,曾经乌黑的辫子剪成了齐耳短发。她飞快地缩回阴影里,像见了鬼似的。
接下来几天,蔡正青住在村公所。每次远远看见林秀娥,她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开。
这一天夜里,蔡正青正在油灯下出神,门突然被推开。林秀娥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站在门口,手指绞着衣角。
"趁热吃。"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蔡正青的筷子在碗里搅了一下就停住了。面条底下埋着两个荷包蛋,这是他们当年的暗号——生儿子吃两个蛋,生闺女吃一个。他抬头想说什么,却发现林秀娥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清晨,周木匠捶门的声音惊醒了整个村子。蔡正青跑进周家院子时,看见林秀娥悬在房梁上,穿着那件成亲时的红棉袄。房梁下的木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对不起……”。
蔡正青把脸埋进那张纸里,闻到了林秀娥的气息。他突然想起离家前夜。那天月亮很亮,她抱着熟睡的孩子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带着孩子等你一辈子。"
葬礼很简单。下葬时,蔡正青把自己的军功章放进棺材。周木匠红着眼睛说:"你带孩子走吧,她最后的心愿..."
2013年冬天,92岁的蔡正青在病床上醒来,看见已是退休教授的儿子陪伴在身边。
"爸,还疼吗?"儿子握着他枯枝般的手。
蔡正青摇摇头。他示意儿子打开床头柜,取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那根陪了他六十年的一绺黑黑亮亮的长头发,还有一张字条:"把我和她埋在一起,碑上要写'蔡正青与妻子林秀娥之墓'。"
窗外又开始下雪,像1948年那个离别的早晨。蔡正青闭上眼睛,看见林秀娥穿着红棉袄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咿呀学语的儿子,正朝他笑呢。
2025年5月
刘元辰,号秦台居士,徐州丰县人居无锡江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