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白杨树
文/田惠刚
他,丁达远,五官端正,身材匀称,寡言少语;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他,张军,方脸阔嘴,高颧骨,双眼有神,善于察言观色,祖上世代务农。她,刘佩茹,眉清目秀,体态丰腴,伶牙俐齿,其父系高干。她,阎华,长相俊俏,体态苗条,生性活泼,天生是搞艺术的坯子,母亲是舞蹈演员。
他们四人是中学同学。尽管家庭背景不同,关系还不错。在年级里,四个人的学习成绩按上述顺序呈降幂排列。
那年号召植树,他们四人在黑水河边紧挨着种了四株白杨树苗。鞋子和裤腿上都溅满了泥水,却都乐呵呵的。“让这四棵白杨树成为我们生命和友谊的见证吧!”他们四手相握,殷殷相约。
两年后,他们再来黑水河边,在四株树上刻上各自的姓名。“我们将来即使天各一方,但我们的名字始终挨在一起,代替我们相聚。”四人口同声如是说。这也可算是一次浪漫而别致的聚会。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中学毕业后,他们各奔东西。丁达远下了乡,张军像他的名字那样参了军;阎华当了工人;刘佩茹因父母侥幸未受冲击而呆在家里。再后来,张军和刘佩茹分别踏进大学校门成为工农兵学员——张军进了工业学院,刘佩茹进了外语学院——他们的学历按现在官方钦定的次序忝陪末座:研究生(博士、硕士)、大学本科、大学专科、大学普及。他们是最末一等——“大学普及”。恢复高考后,勤奋用功的丁达远考上了一所全国名牌大学;没过多久,阎华也考母亲活动上了某电影学院进修班。至此,四个人可谓各得其所。
有一年夏天,他们四人相逢了,一起到黑水河边漫步。每个人都畅抒自己踏上人生旅途的感受,话语就像黑河水一样滔滔不绝——唯有丁达远的话语还是那么少。“让这四棵树作为我们今后事业的象征吧!”他们再次相约。
也许列夫·托尔斯泰说得对:“男女之间只有爱情,没有友谊。” 张军先后给阎华和刘佩茹写过情书,还登过门,却都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张军为此恨得咬牙切齿,暗暗发誓道:“今生今世我若娶不上个娇滴滴,就誓不为人!”
阎华恋上了丁达远。她爱他朴实、勤奋、有才华。两人鸿雁传书,倒也不乏柔情蜜意。刘佩茹也佩服丁达远才华横溢,但她来晚了一步,总不能夺友之爱,故只能望“人”兴叹,退避三舍。
头一年,阎华的信写得还怪勤的,也怪亲的;第二年,心就越来越稀,最后干脆来个“嘎巴脆”!丁达远打听到阎华变了心,傍上了有“花蝴蝶”之称的某名导演,两人已经“那个”。他痛不欲生,一气之下服了“敌敌畏”;幸亏家人发现及时,火速送到医院洗胃,才免于去见上帝。
刘佩茹闻讯,放心大悦,马上见缝插针,立即填补空缺。她给了创巨痛深的丁达远那么多的安慰和温存,使他痛定思痛,重新恢复了生活的勇气。有一天,她有意娇嗔地倒在他的怀里;他笨拙地吻了她……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也吹出了一股愈演愈烈的“出国热”。背不全英文字母的阎华首先交上了去美国好莱坞的好运,满面春风地登上了波音747客机;三个月后,闪电式地嫁给了一个五十出头、专做房地产生意的美籍华人。
与此同时,刘佩茹也不甘落后,在一次高规格的化妆舞会上同样闪电式地挂上了一位年逾古稀的加拿大专家。他们结婚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即成为爆炸性新闻,这对老实巴交的丁达远显然又是当头一棒。他痛苦万分,却并未倒下——他已经有过一次痛不欲生的教训,如今早已想开了。这次他再也不干傻事了。他已经成熟了。他把怨愤埋在心底,更加发奋地攻读,终于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也是水到渠成。
在一家涉外公司工作的张军经多方活动,也在一个艳阳天里飞到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去了。数年后他如愿拿到了博士学位。为了留在海外,张军毅然决然娶了一个有三次婚史的半老徐娘——她的年龄足够给张军当娘,但张军并不以为意。张军虽然未能彻底履行誓言,却得到了誓言以外的许多东西。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就叫作:“不但没赔,反倒赚了。”
尽管丁达远精通英语,但他始终出不去。他没有门路,又与世无争;再说,为什么只有出国才是通衢大道呢?他可以默默地钻在书本里寻求快乐。不过,虽然他发表了一些论文,高级职称却一直与他无缘。别人没有论文照样提副教授,没有专著照样提教授;领导却说他没有专著。于是,他又花了三年时间写成一本专著,拿到出版社去,人家要他包销几千册;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把厚厚的一摞书稿又抱了回去。
那一年,他的三个同学都衣锦荣归了,却没有一个人从宾馆给他打电话。自然不再会有四人一同去黑水河边漫步、看白杨树的“同心同德”。有位好心的老同学背着丁达远向那三位海外来客求援,请他们资助丁达远出书;结果一无所获。倒也确实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越有钱越吝啬。”
这一年,他们三个又回国省亲了。只是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阎华被她的丈夫甩了;张军也同他的洋婆子“拜拜了”了;他们二人顺理成章结成了一对;时下有“强强结合”一说;他们是“洋洋结合”。当然这个“洋”是有局限性的,需要加上引号,以说明只是身在外洋,但并非真正的洋人——即使他们已经加入外国国籍也罢。
刘佩茹的老头子死了,如今形单影只,留下一对金发碧眼的双胞胎。还是那位好心的老同学欲从中作伐,极力撮合,“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计较?何况她是为了把你也带出去才……”但丁达远不为所动:“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的根在中国。”他坚定地说。“你是嫌她有孩子?”老同学问;接着又说:“不要紧的,她继承了一大笔可观的遗产。”“跟那没关系。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也不会同她结婚。”老同学还想劝,丁达远摆了摆手——那是端茶送客的表示。
一天,丁达远独自来到那条河边,那里风景依然;唯一的变化是新修了一个小型水电站。白杨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每棵树都长得笔直、挺拔,难分高下;微风吹过,树叶“嗖嗖”作响;还挺富有诗意的。
他沿着河边久久地、久久地徘徊着,苦苦地追寻人生的迷惘的答案……
作者简介:
田惠刚,八十岁,语言—文化学者、诗人、评论家;西安外国语大学汉学院教授,作协会员;在国内外、海内外发表各类文章、作品、译作(文)上千篇首,四百万字以上;作品六十多次在全国获奖;1999年在罗马尼亚国际诗人节上获诗歌翻译特殊贡献奖;2006年荣获“北师大荣誉校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