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记东来饼面店
作者丨陈其昌(高邮)
福星高照,紫气东来。一位老秀才于抗战前,为坐落在高邮熙和巷头的“徐记饼面店”加了“东来”两字,目的是沾点福气,迎来紫气。此店两间,东与马士杰家为邻,西同屠家豆腐店作伴。据学友曹坚介绍,当年在高邮熙和巷对街的菊花巷头也有两间饼面店,一家经营草炉烧饼并下面条,另一家是桶炉烧饼,亦下面,但生意总没有徐记东来饼面店的好。根据比我大两岁的徐志连(原用母姓沈)和几位同学回忆,由于品种全、味道好,“东来”与全城同类店铺相比,包括东大街、南门大街、运堤下的“五柳园“、还有焦家巷头王寿娟的曾祖开的饺面店等,都毫不逊色,可以称出类拔萃。
作家汪曾祺的《吴大和尚和七拳半》:“我的家乡有‘吃晚茶’的习惯……我们那里的烧饼分两种。一种叫做“草炉烧饼”,是在砌得高高的炉里用稻草烘熟的。面粗,层少,价廉,是乡下人进城买了充饥当饭的。”汪文的读者、已故的王春芝大哥说:“以我从事草炉烧饼几十年来看,汪老说草炉烧饼‘层少’,是写错了。草炉烧饼,应是面粗、层多、厚实,干活的人吃下去才熬饥。”
当年的徐记东来饼面店地处人烟稠密的中市口闹市,正常供应草炉烧饼、桶炉烧饼、炸油条(有的地方称炸油条桧,指秦桧,宋后便有此食)。全家主心骨是徐志连的父亲徐金贵、母亲沈桂英,邻居称沈桂英为徐大妈。徐金贵常常忙着擀烧饼、烙烧饼,徐大妈包饺子、下面。据好友润芝介绍:“草炉用陶质中等缸嵌进墙里,缸口朝外,下有支撑,上有出烟处,师傅手臂的汗毛,眉毛常被烧掉。平顶头头发无碍。”燃料是麦桔不是稻草。
擀皮压面都是手工操作,将和好醒透的面放在低案板上,一个师傅用杠子不断压面,又叫跳面,反复压揉,使面更加筋道,下锅不糊。家住熙和巷附近胭脂山的高邮中学夏隆庆老师爱吃阳春面,感慨地说:“莫笑阳春供一饱,须知风味有三鲜”。三鲜即虾籽(不是现在的鸡精、味精)、荤油(即熟猪油,植物油也行)、葱花,自然少不了酱油、胡椒,又分“干拌”汤极少、“半汤”、“宽汤”三种,亦可一半面条、一半馄饨(高邮人称为饺子,鲜肉为馅心),称为饺面。建国初一只烧饼二分钱,一碗阳春面八分钱,饺面一角五。
物美价廉,食客盈门。这家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店,光临的有官吏,更多的是平头百姓。我家祖辈、父辈曾住熙和巷“二招”后身,他们与许多高邮人一样,阳春面、烧饼、豆浆、油条是他们情有独钟的“早茶”,我的老父亲就爱了一辈子,吃完后再品一杯龙井,那一整天都惬意舒坦。“东来”的烧饼还远销城郊,如十里尖、宋大庄(即民国时期著名中国画画家、高邮人王陶民在躲兵荒处,1939年也在此去世)。高邮人作兴给“坐月子”的产妇“送汤”,买30个草炉烧饼,加上家养的老母鸡,让产妇补补身体。徐志连说:“小儿偶发高烧,用一只老母鸡烧汤加一只草炉烧饼,一勺猪油,出一身汗就退热。”为此,我请教医生朋友,他说:“有这个可能,鸡汤可增强免疫力,烧饼易消化。”
插酥烧饼,是在面坯中插入油酥,烤出,极酥脆。可有多种馅心,甜的、咸的、椒盐的(甜咸参半),有的顾客自带荤油渣、豆沙加工,更别有风味。傍晚时分,烧饼店传来打烧饼的“秃廓、秃廓、秃秃廓“的声音,刚出炉的烧饼芝麻香能飘满一条巷子,这是从听觉到嗅觉给味蕾带来的刺激,好这一口晚茶的,就直奔烧饼店去了。
“东来“有别其它的店,就是做到了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还紧扣节令,迎合顾客的喜好。徐志连出生时,祖父已过世多年,他留下一点家产,也催促下辈人要读书、要上学,要改变老祖宗目不识丁的状况。徐金贵也叮嘱徐志连:“天地相和万物生,生意场上和为贵,同学相和双方好,邻居相和贵为金。”徐大妈负责下面条(自家加工),来人要“干拌“还是“带汤”,她都做到心里有数,看人“兑”汤。邻居马家大伯手捧面碗,拌两下,卷起面条直往嘴里送,如风卷残云;贾家的姑娘,吃面也温柔文雅,慢条斯里。据说现在名扬四方的“高邮陈小五饺面店”,祖辈中也有人当过徐大妈的帮手,亲见佐料的配制。这只是传说,难于考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传承和弘扬同样适用于饮食文化。
五月初五端午节前,徐大妈约几位帮手,在家裹粽子,菱形的,小脚形的。裹了一晚又一晚,以适应市场需求。一个粽子5分钱,物美价廉。端午前夕,总是销售一空,一个不剩。
中秋节,当令食物是月饼,从“东来”向西有春和茶食店,还有五芳斋茶食店。高邮人爱吃烧饼夹月饼,热烧饼夹着传统百果、芝麻或五仁月饼,口感酥松,甜而不腻,别有滋味,所以中秋前后也是烧饼店的旺季,买烧饼的能排起长队等候。卖家异常忙碌,收入也可观。
接着忙制重阳糕。一般不做这食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家家要吃得阳糕。徐大妈请玉带河边唐家代舂米粉,米粉要晒几天,请帮手制作重阳糕。在匾内徐大妈揉面,放在模具里成形,反过来放在笼上蒸。笼比蒸包子大点,一笼排列整齐方形重阳糕,出锅后插一面小红旗,图个吉祥。
冬至(高邮有“大冬胜似年”的说法)、正月初一、元宵节,都要吃汤圆。“东来”的汤圆馅心有猪油丁馅、台酥麻饼糖馅、荠菜肉丁馅,任顾客挑选。贾家、马家,还有焦百二巷(焦家巷、百岁巷)的大户人家,家有佣人,也来定做各式汤圆几十甚至上百只,这样徐大妈与帮手要披星戴月好些晚上。“东来”店需要面粉、米粉(糯米与秈米有比例)、油料、芝麻都到有关粮行、陆陈行去取,需要多少在可以放长的折子上,写下数量价格给徐金贵签字,定时结账。双方都是老关系,以诚为本,信誉至上,带来了生意兴旺。
中市口曾为市中心,“东来”安排人在此设摊卖春卷(其馅心、肉丁、虾仁、韭菜或大蒜,加少量的面糊),吃来咔嚓一声,又脆又香。正月初二就开张,直到元宵节,两个星期,收入可丰。过年,还供应红糖糕,面做的,极松软,上嵌红枣,是全家团聚的象征。
少年吃得苦中苦,成人成才必有用。徐志连读初中,每天早晨4点半,我们这些同学还在香甜的梦中,但他就起身了。开炉子、点火、烧炭,然后是用双臂连续摇动压面机,揉块、擀面、压面,直至压出面条。当机器口吐出白花花的面条时,还要眼明手快,及时扯断,分摊放置,有序堆集在匾子里,好让妈妈下面。日积月累,徐志连早已练就了一身健壮地肌肉!再迎着东方红日到校上学。他是高邮中学首届高中毕业生,四位参军者之一。后从军工厂厂长退休,现87岁,精神矍铄,已定居在宁波,有多年不回邮了。他喜爱看汪曾祺的书,买了好几本,又爱看“汪迷部落”的文章。我和杨定安、陆正宏几位老同学邀请他回来聚聚。他记得徐记东来饼面店到公私合营地时候关门歇业,他本人在外地安家,老母亲住在西后街,我们地班长杨定安特地到西后街看望过年迈的徐大妈,徐志连一直念念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