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里的嘎嘎
外祖母五十周年祭(1900—1975)
严德前(铁二师)

烛光里的嘎嘎:
您在天堂还好吗?再有三天就是您辞世五十周年的忌日。光阴荏苒,转瞬半世纪祖孙阴阳两隔,时间的长河冲不淡我对您的思念。今以清酌素果,供奉于您的灵前,遥祭天堂里我最敬爱的外祖母。
嘎嘎:您饱经风霜的脸上,雕刻着岁月的沟壑,您嘴唇上竖着的皱纹,记录着您的坚毅和沧桑。您慈祥的音容笑貌,时刻浮现在我的眼前。每当夜深人静时,是我最想念您的时候,我常常独自垂泪,如鲠在喉,多么希望能在梦里与您相见,向您倾诉我的快乐和忧伤。您历经沧桑,尝尽了人间冷暖,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您甚至没有自己的姓名,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封建社会的裹脚布,使您双脚畸形,三寸金莲的小脚,束缚了您一生的步履,却束不住您佛祖般博大的胸怀。我与母亲是同一根藤上两个苦瓜,您以一己之力养育了我母子两代人,虽然没有血缘,您是我们最亲的人,吃水不忘挖井人,您的养育之恩大于天,比山高比水长。

您生于清光绪庚子年间(1900年4月5日),卒于(1975年5月20日)享年七十五岁。您出生在湖南省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满清政府被推翻后,军阀割据连年混战,国仍不国,民不聊生。成年后您嫁入许家为妇,人们只唤您"许李氏",您与外祖父膝下无子,为躲兵灾颠沛流离,迁徙途中在洞庭湖惨遭暴风雨,船覆人亡,外祖父等葬身鱼腹,您紧抓被浪涛撕碎的船帮,被人搭救才逃过一劫。从此痛失依靠终生守寡,漫无目的地过着乞讨生活。
您食不果腹,衣衫褴褛,衣服破了补,补丁摞补丁,层层叠叠,竟不知原来是什么模样,您爱整洁,洗涤干净做工功精细,针脚细腻,颇像件艺术珍品。人们又唤您为“告爹爹”(即乞丐)直至流落到鄂西义城当阳,终日给人补衣洗衣,刷盘子洗碗,夜晚替人纺线维持生计。
我母许孝玉,自幼命运多舛,屡遭遗弃。那时候拐卖人口也是一种丑陋的社会现象,虽不道德,无法可施依。大街小巷里,头上顶一根草就成了买卖标的,公开讨价还价。寒冬腊月,您看见竹篮里的婴儿有气无力啼哭,见她可怜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便揭去她头上的稻草,以二十吊银钱,抱回家中独自抚养,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历尽千辛万苦,您青丝变白发,终将小生命养育成人,熬到新中国成立后,您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尊姓大名:“李大秀”。您平凡的一生,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救我母子于水火,养育了我和母亲两代人。您是古今中外绝无仅有、举世无双的活菩萨。

1952年寒冬,因父母离婚刚出生三个月的我厄运连连,他们各自去寻找自己的归宿,我成了烫手的山芋。您用竹筐再次将襁褓中的我提回茅草棚屋,虽一贫如洗我却享受着人间大爱。这竹筐便是我成长的摇篮。20世纪50年代初,新中国百废待兴,物资极度匮乏粮食短缺,居民凭户口簿领粮票和布票。我没有户口,更没有牛奶没有钱,您将米粥熬成糊像鸟妈妈哺育幼鸟,用舌尖送入我的嘴里。晴天好过,下雨难熬,每当暴雨倾盆时,屋外大雨滂沱,草棚里细雨不断。竹编的门和芦苇席的墙,既不隔音也不挡寒,祖孙俩拿脸盆和瓦捡漏的情形,让我刻骨铭心。
寒夜里北风呼啸,您将破棉被裹在我身上,又以瘦弱之躯以体温为我御寒。政府每月给您九元钱人民币低保,祖孙俩生活难以为继。我们除了买米买水(那时城里没有自来水)甚至连灯油也买不起,从来不买肉鱼蛋和蔬菜,您经常提篮带我到城郊结合部的田边地头,捡拾农民收剩下的白菜帮子、遗漏在地里的萝卜和萝卜缨子。您总能做出美味佳肴。虽然清贫,但我还是感到很满足,我们穷人自有穷人的欢乐。只是看见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的爱,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呢?这让您十分为难,干脆就说嗄嗄生下了我,我又刨根问底,是怎么生出来的呢?您既当爹又当娘,一泡屎一泡尿,含辛茹苦将我养大,让我童言无忌,无忧无虑。
每到收获季,您右手牵着我的小手,左臂悬着篾筐,到乡下的田埂和庄稼地里,捡拾农民遗漏下的麦穗。如果运气好,我们就能捡到到半筐的麦子,您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将麦穗放在手心揉搓,吹去麦芒,熬出的稀饭喷喷的香。为缓解粮食不足的窘境,我们每天吃两顿饭,生活上尽量省吃俭用,您每天为我增加一些零食,每到吃饭总让我先吃饱,一次,嘎嘎买的一枚破了壳的便宜皮蛋要我吃,说是吃了夏天不生脓疱不长痱子,我与嘎嘎互相谦让,最后还是您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我吃完了皮蛋。烧饭用的柴禾不用买,祖孙俩可以到树林里去捡掉下的枯树枝,到河边船厂铁丝网外捡吹出来的蒲木片和刨叶,虽常常遭呵斥驱赶,我们不偷不抢,小心翼翼,倒也相安无事。捡一筐柴禾可以用上近一个月呢!为了维持生计嗄嗄闲暇之余街上摆个小摊,卖个针头线脑。记得她卖洋火(火柴)或香烟都是拆开来零卖,乡下人穷,到城里只为剃个头,或将农产品拿到市场销售,每次只买一两支香烟,一支架在耳朵上,另一支含在嘴里吸着,很滑稽。

自打我记事,就知嘎嗄是多么不易。想为您分担些,却无能为力。在我三岁那年,政府让我们搬出茅草棚屋,安排了一间六平方米左右,临天井的柴禾房,乔迁新居,我们高兴极了。再不用为下雨而发愁,反正也没有什么家具,除了简单的床铺和一口盛水缸,还有一张缺了一条腿的两斗桌子,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没有炊具,不用炒菜,沒有煤气和天然气,嘎嘎用小土灶和瓦罐做出的饭菜,令人垂涎欲滴。我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少年不知愁滋味,倒也无忧无虑。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七岁那年正是我上学读书的年纪,我知道您收入微薄,无力负担我的生活和学费。一天街道居委会钟委员,露出她的金牙,出现在我家门口,指手画脚要将我遣往乡下生母家,这晴天霹雳让我不知所措,我的人生也因此改变了模样。继父和妈妈不愿接纳我,但也別无他法。他们之间常为琐事争吵,甚至大打出手,这样的环境实在让我难以适应。继父狮子般地怒吼:“给老子滚回去!”让我胆战心惊。我实在太迷茫,不知天涯何处是归途。母亲比继父更甚,她将自己不幸的婚姻全撒到我头上,动不动就拳脚相加,经常莫名其妙地打得我皮开肉绽,口鼻出血,还不许我大声哭出声来。我唯一可做的就是绝食、逃跑,猪圈里,牛棚里和谷草堆里,到处都是我躲藏的好地方。渴了河里的水随便喝,饿了邻居家地里红薯、萝卜和花生拔出来就吃。哪怕几天不吃饭,也无人问津。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连续三年自然灾害,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青黄不接,经常断炊,常常饿得我肚子痛。三根筋挑着一个头,有人喊我小萝卜头。村房前屋后的树叶和树皮全被剥光充饥,有人甚至吃了观音土。不能消化肚子圆圆的,村里还饿死了几个老人和孩童。到处一片哀号。
有时候我就逃到嘎嘎那里,您的衣衫虽破,是我温暖的怀抱,您为我省下一粒粒粮食,给我煮稀饭。每次逃到一河之隔嘎嘎家,就饱食一餐。祖孙俩相拥而泣,无可奈何。您不得不再次送我到乡下继父和母亲的家。到了西门河渡口,您总是俯下身来,抚摸着我的头,再用围裙的一角拭去我脸上的泪痕。那年您已经六十多岁,我跪在您的膝下,求您不要送走我,不愿离开您半步,您老泪纵横,无言以对。我不得不坐上摆渡的木船到彼岸,小小年纪,双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步履维艰,寸步难行。我一步三回头,见您仍站在河堤上手搭凉棚,极目眺望,老眼昏花模糊不清,不见了我身影,仍然呼唤着我的乳名:“毛子,你快回家去吧!”您担心我贪玩,担心着我的安全,毕竟隔着一条河。“知道啦!”我大声地回答,隔河遥相呼应,不想让您牵肠挂肚。呼唤声在河堤产生阵阵回响,直到完全消失在河岸上。
1966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当阳一中,学校免去了我全部的学费和生活费。学校离您家不远,我可以经常去看望您,这让我兴奋不已。然而好景不长,因“文化大革命运动”,学校停课闹革命,派性逐步升级成武斗,小小当阳竟打死了几个人。我不得不终止学业,辍学回家。
1968年底,我刚十六岁,部队到当阳來招募新兵,我幸运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当年美国侵略越南,为救越南人民于水火,阻止战火蔓延我国境内,拒敌于国门之外,受中央军委之命,我们出征远行,参加援越抗美作战。于1970年7月1 9日,完成了祖国交给的任务凯旋回国,到陕南参与襄渝铁路会战,正是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您不幸辞世的噩耗,如五雷轰顶,我的天空乌云密布。

1975年5月20日下午4时10分,您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弥留之际您还在呼唤我的名字。直到下葬,仍双眼微睁,直勾勾望着天不肯瞑目。盼望祖孙能最后见上一面。当年我在部队为首长开车。由于战备任务忙,部队管辖范围广、长年奔波在外,有时候一出去就是月余。您在弥留之际,家里曾经给我发了加急电报,因特殊原因没有及时收到电报,失去了与您诀别、最后一次见面机会。我连气带病大病一场,被送入医院治疗。自古忠孝无两全,我为国征战,没有为您床前尽孝。羊有跪乳之恩 ,鸦有反哺之义。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您的身边,没有为您养老送终。现在我也是古稀之年,妻贤子孝儿孙绕膝,享受衣食无忧的天伦之乐,更加思念逝去的嘎嘎。绵绵的思念与日俱增,伴随我魂牵梦萦的每一天。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您没有享过我一天的福,这是我一身最大的痛。我一生坎坷劫难无数,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死里逃生,一定是您在天之灵护佑
您一生未曾上学念书,目不识丁,却虚怀若谷安之若素。以慈悲示人深谙为人之道。教导我要真心待人,诚实守信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教导我做人要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敬业爱岗不图虚名。您身教重于言教,温暖了我孤寂的心。您一身正气,乐善好施,扶危济困,与世无争。尽管贫穷,始终高昂着您的头,这让我受益匪浅,牢记终身。感恩您的养育之恩,如果有来世,我还做您的子孙。
2025年5月27日敬上
槛外人 2025-5-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