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记(下)
文/李红进
老江生得高大,六十多岁的人,站在那里像半截铁塔。我总记得他微微驼背的身影在田垄间移动,像一张拉满的弓。他那双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插秧时却能灵巧得像绣花。
我与老江的交集始于一个暑天。那时我不过十来岁,蹲在田埂上玩泥巴。老江挑着担子路过,扁担两头挂着竹筐,里面装着针头线脑、糖果饼干之类的小物件。他见我盯着糖果看,便放下担子,从筐底摸出块芝麻糖给我。
"吃吧,甜着呢。"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像你这般大时,在山西粉坊里当学徒,掌柜的也给过这么一块糖。"
后来我便常跟着老江走街串巷。他走路时驼背更明显,却稳当得很,扁担在肩头颤悠悠的,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每到一户人家,他就用那带着山西腔的本地话吆喝:"针线——洋火——桂花油——"尾音拖得老长,在巷子里回荡。
老江做买卖实在,从不短斤少两。有次我见他给王婆量布,多出半寸,他二话不说就剪下来送她。王婆要加钱,他摆摆手:"布是死的,人是活的,计较这个做甚。"这话我记了许多年。
农忙时节,老江是村里最抢手的把式。他插秧又快又直,像是用尺子量过。我父亲常说:"看老江插山药秧,就像看写字先生写楷书。"他弯腰时,驼背反而成了优势,能比别人多坚持半个时辰。歇息时,他就靠在田边的合欢树下抽旱烟,眯着眼看远处。
我与老江最深的交集是在一个雨夜。那年我发高烧,村里的赤脚医生不在。父亲冒雨去找老江——据说他懂些山西带来的偏方。老江顶着斗笠赶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褐色粉末。他用温水调了,给我灌下,又用烧酒给我擦身。那晚他守到半夜,直到我退烧。临走时,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手掌粗糙得像树皮,却让人莫名安心。
老江走后,我常梦见他在合欢树下数钱的场景。他把挣来的毛票理得整整齐齐,一叠叠用橡皮筋扎好。那时我才知道,他每月都要往山西寄钱,说是给当年粉坊老师傅的后人。"人在情分在。"他这么说。
如今回想,老江就像他的合欢树,把根扎在这片土地,却始终带着异乡的记忆。他的驼背,是常年负重留下的印记;他的沉默,是岁月沉淀的智慧。那些走街串巷的吆喝声,那些田间地头的汗水,还有那棵倔强重生的合欢树,都在诉说一个平凡人的一生——像泥土一样朴实,又像合欢花一样,在无人处静静绽放自己的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