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墅龙窑,激情燃烧到如今
路边
六年前,一位紫砂艺人开始关注前墅龙窑。
这位紫砂艺人就是如今的前墅龙窑窑长张小伟先生。张小伟本可以不必关注前墅龙窑的,正如现在丁山许多仍在吃陶瓷饭甚至吃紫砂饭的艺人一样。现在丁山有许多煤烧或气烧隧道窑、推板窑等,节奏快,窑清(指陶坯烧成的窑位租赁费)也便宜。紫砂艺人们只消把自己的陶坯送过去,大约一个昼夜,产品便烧成了,他们的身影也总是忙碌在那里。
龙窑的昨日辉煌已经远逝,只有那些白发苍苍的鲐背老人还在唠叨着“我们那时——”。那时的生产速效远不如今天,只是那时记录着他们的青春而念念不忘。
张小伟自幼喜好书画艺术,1990年如愿以偿进入紫砂工艺厂,师从中国陶瓷工艺大师何道洪学艺,后来还进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深造,并被选为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会员。就凭着这些来头,他做的紫砂品不愁卖路。但是张小伟还是关注了,凭着他对陶瓷文化的眷恋和热爱,他愿意为前墅龙窑真正尽一份呵护之心,这是他给自己寻找的历史使命。在张小伟的发起和推动下,宜兴古龙窑官方网站终于问世。有人说他精神可嘉,也有人说他找了个麻烦。也难怪,“麻烦”一说确实不无道理,正如中国作家徐朝夫在他《冒烟的古龙窑》中说张小伟:
“他这窑长一不拿工资二不拿津贴三没有奖金,双手空空的一个‘长’,以宣传、保护古龙窑为己任,有得忙,有得碌,没有分文进项,只有付出。大凡有人来参访古龙窑,本地的,外地的,外国的,考古的,拍电影的,拍照片的,画画的,写文章的,出于好奇来看看的,三两结队的,七八成群的,大巴呼呼的,都是他招游,他引领,他接待,他作古龙窑来龙去脉的介绍和演说。吃顿便饭,小意思。三五个或七八个人,来一盅小酒,甩一包烟,带一点礼品,小来来小来来,三五百七八百不见了。不说经常,几乎是隔开三五天就有一个小来来。”
无须讳言,正是有张小伟等这么一批喜欢“自找麻烦”的人在关注和宣传古龙窑,终于使得那些钟情于古龙窑产品的客户源源不断。前墅龙窑于是才能和广东石湾龙窑一样,延续着沧桑烟火,激情燃烧到如今。
六十年前,共和国的阳光开始照耀前墅龙窑。
于是,前墅龙窑与丁山乃至全国众多龙窑一样,终于摆脱了帝国主义的践踏和军阀政府的纠缠,迎来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世道。世道太平了,老百姓安居乐业了。安居乐业的老百姓对包括陶瓷在内的日用品表现了空前的需求,前墅龙窑在这个机遇面前同样沸腾起来。一边是外地客商的船只在前墅河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边是本地村民将待烧陶坯在村长的记事簿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窑火在喷薄,小村在喧哗。据说当年最时髦的梦话都是“装窑”“烧窑”“开窑”“清货”等等。笔者陪同《宜兴日报》通讯员钱杏宣老师在村里采访到一位老人,说起当年,老人立刻容光满面,眉飞色舞起来:“那阵势,哪朝哪代见过呀?”钱老师问:“烧得最多的,该是紫砂壶吧?紫砂壶值钱呀!”“不对,”老人说:“解放初那阵,烧得最多的是药罐。只有毛主席的天下,毛主席派到各地的工作组医疗队才会看病不收钱还白贴药,所以药罐特别走俏。”
但是,非常不幸,在旋即开展的陶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前墅龙窑因地处丁蜀镇郊终于没有纳入工业系统。它的身份沦落为那个时代极不被看好的队属副业资产。
古人云:“祸之福所伏”。这话一点不错。二十年后,当号称全国百大企业之一的宜兴陶瓷公司,全部摒弃了传统的龙窑烧成方式时,前墅龙窑却因不受公司管辖而躲过了被拆除的命运,并且在生产大队先后指定由蒋虎保、蒋顺生等负责下依然不紧不慢地时时冒着窑烟。
转眼间到了1984年,现在的古龙窑紫砂陶瓷艺术厂厂长吴小羊告诉我们:“那年我真是想不通,村委居然决定要放弃龙窑。就是1966——1977年的特殊日子里,我们也没有放弃哟。”
是的,当年最动荡的日子里,镇上的工人老大哥在为他们的“丁联众”“陶联筹”谁是谁非争得大打出手。坯不做了,窑不烧了。但前墅的坯还在做,前墅的窑还在烧。前墅的红卫兵在龙窑上喊了几句口号后即被家长们一把耳朵揪了回去,他们的书包文具及吃食穿戴都比邻村的红卫兵好些全是仰仗这座龙窑。
拨乱反正抓纲治国以及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路吹来,镇上的陶业生产步入了快车道。仅仅六、七个年头过去,省供销社的国家调控职能就出现了建国以来第一次尴尬。不仅陶瓷批发站的货园爆满,就连小镇的大街小巷,也处处缸积堆山。因缺乏当时国家行为正统销售渠道的前墅龙窑,更是雪上加霜。全年产值竟只有三万元,还谈何效益,村委决定放弃也是迫不得已。
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英雄也造时势。就在前墅村的老老少少们发出无能为力的惋惜声叹时,村里一名不服输的血性青年汉子站了出来,主动捧起了传承棒,他就是吴小羊。
未到三十而立的吴小羊却已经在前墅龙窑摸爬滚打了整整十年。由于父亲也是窑工,所以,龙窑的每寸泥土里,不仅有他的汗水,更有他深深的童年梦想。吴小羊说:“龙窑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神,我当时只有一个心念,绝不能让这位神在我的面前死去。”
砻糠搓绳起头难,吴小羊的第一步是艰难的。没有钱,只有窑边上那些落满灰尘的滞销品算是流动资金。他一面走出去,走访工人老大哥的陶业生产情况,他要在全镇众多陶瓷厂的夹缝中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他一面又请进来,把那些外地船户客商请到前墅龙窑来,面对面地互动交流。当他得知农村因分田到户家家需要油坛储油而公司各厂均无此产品时,立刻突击生产。僵局的缺口从此打开后,吴小羊又带领大家转而对传统产品进行革新创造。于是一批款式新颖的瓮头、揿盖、罐头、煤炉、石臼、尿壶等小件日用陶率先从前墅龙窑流向大江南北。
1991年,吴小羊采用了套烧技术,全年烧成七十二窑,创造了共和国时代全丁山龙窑的最高纪录。套烧即后段龙窑尚在烧成状态时,前段先行开窑装窑,同时利用余温预热坯体以争取时间。这一年他也走进了人生的辉煌岁月,不仅被乡里评为爱国爱社爱家乡的三爱标兵,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现在的龙窑传承人是吴永兵,他的传承史是十年。他说现在人们都看重经历,他在前墅龙窑上的工作经历是三十年。现在的前墅龙窑并不热闹,原因就是极少有艺人送坯来租位代烧。现在的龙窑也不烧日用陶。“如果烧日用陶,绝对亏。”吴永兵无奈地说。现在的龙窑只烧装饰陶、艺术陶和仿古陶。吴永兵指着厂房里的产品对钱老师说:“你看看这釉面品味,这烧成成色,全丁山哪里去找?龙窑的魅力就在于它的依然无法替代性。”
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说,如果没有当年吴小羊的挺身而出,我们今天看到的前墅龙窑,很可能就是一座长满野草的荒坡。或者甚至像丁山的其他龙窑一样,荒坡也早已运走做了铺路土。庆幸的正是有吴小羊、吴永兵等一批窑场汉子的热血爱戴与深情呵护,前墅龙窑才依然激情燃烧到如今。
六百年前,前墅村的先民开始建造龙窑。
伟大的工程总是功在当代利于千秋,尽管前墅龙窑不是丁山第一座龙窑。考古发掘的涧众窑遗址证明它有一千二百余年历史,而民间相传的西施梳妆台边的范蠡窑,更是有二千五百余年的历史。但前墅龙窑工程依然伟大,它的伟大之处首先就在于滋润了前墅村六百年。
六百年前的阳光与六十年前一样灿烂,洪武皇帝刚刚建立的大明朝终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并结束了地方割据的战乱局面。朝廷推行薄税轻徭休生养息的劝业政策,于是全国各地处处呈现着垦荒兴农工商并蓄的繁忙景象。
六百年的时间其实很短,短得那造窑时人们挑土的呼唤声和打夯的呐喊声依稀可闻。那时的前墅村必定倾巢而出,后来第一船运出的产品也必定使村上谈婚论嫁的年轻人,蓦觉资本增加了好几个百分点。六百年的时间却又很漫长,长得我们已经无从考证当年的具体情形。是某富豪的独资私产?是数家殷实户的合股共产?又或是某姓的全族公产?那个时代造桥修庙都会立个石碑作交代,前墅龙窑有没有石碑?我们采访的几个对象都回答说不知道,就是有也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了。民国时,前墅龙窑产权一度属于前墅所在地宜兴第八行政区区长宗怀余,宗怀余是孙大总统在南京创办的行政干校第一期毕业生。现在唯一的石碑是2006年树立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昭示牌。
我们在龙窑边的工间里还采访了一位制陶老艺人。这位刚刚办理了退休手续的陶艺人名叫刘巧荣,原来是陶瓷公司旗下国营大新陶瓷厂工人,被“协保”后来龙窑也有近十个年头了。刘巧荣十五岁进厂学徒,钱老师说这么硬朗的身板再做五年肯定没问题,那就是半个世纪的陶艺生涯。刘师傅说惭愧,我只是个混饭吃的手艺人,够不上这么文雅的说法。张小伟告诉我们,做了一辈子大件手工陶的刘师傅身手不凡,他的每一只陶坯都是心血创作。他做的各种状物陶栩栩如生,人见人爱。他做的对缸对坛对瓶,身高一米多,两只之间却基本没有误差,一般人就是用模型搪坯也不容易做到。客户来订货,只要说出心中想要的东西,刘师傅就能做出来。去年他的编钟、短裤、古盅三件作品,在北京798古典艺术市场还获得了中外专家的一致好评,有些陶瓷工艺美术师看了都自叹不如。
好一位工艺师都自叹不如的手艺人。刘师傅感恩地说如果讲这些都是成就那应该感谢前墅龙窑的造就,过去在厂里主要做指定产品,新品研制有专门技术人员负责。前墅龙窑六百年造就了多少刘师傅?用一句宜兴话说应该是富千达万吧。但正是有了富千达万的刘师傅们在辛勤探索,前墅龙窑烧成的陶器品种才能不断推陈出新与时俱进。前墅龙窑也才能始终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激情燃烧到如今。
我们衷心祝愿张小伟和更多的张小伟们继续关注、宣传和爱护龙窑,并为古龙窑的保护献计献策出资出力。我们衷心祝愿刘巧荣和更多的刘巧荣们在艺术陶瓷的殿堂里上下求索多出佳作永无止境,我们更衷心祝愿吴永兵和更多的吴永兵们,将龙窑的传承接力棒一如既往地代代相传下去。总之,我们祝愿前墅龙窑的激情窑火继续燃烧,永远燃烧!
作者简介:
路边,实名朱再平,江苏宜兴人,1959年生。20世纪80年代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历。喜好文字,著作有小说集《陶女》、散文集《烟雨龙窑》、音韵集《现代汉语通用韵纂》。主编本有《悠悠岭下》《周济诗词集》《周济遗集》《宜兴武术》《阳羡风物》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