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记(中)
文/李红进
老江的山西往事,村里人知之甚少。只晓得他年轻时是个"走西口"的,在山西粉坊里做过活计。那粉坊临街,院中正有一株合欢,花开时节,细粉似的花瓣落进晾晒的粉条上,竟分不清是花是粉。
山西的合欢树比南方的更耐寒。老江常说,那树在晋北的风雪里站得笔直,不像南方的娇气。也许正是这份坚韧,让他在异乡撑过了最难熬的岁月。粉坊老板的女儿常来院里看花,一来二去,便与这个沉默的南方伙计有了眉眼往来。
"那年我带着她回乡,除了几件衣裳,就捎了这棵小树苗。"老江有次酒后吐露,"她说这树在山西能活,在南方更能活。"说这话时,他摸着树干上的疤结,那手法像是在抚摸故人的手背。
老江媳妇生得白净,说话带着山西口音,把"喝水"说成"哈水"。她嫁过来第二年,就在合欢树下生了女儿。那日花开得正好,接生婆说娃娃是踩着花穗落地的。可惜好景不长,第三年暑天,一场急病带走了她。老江把媳妇葬在后山,折了枝合欢插在坟头,竟也活了。
女儿长大后,远嫁他乡。老江便与树相伴,愈发亲密。夏日他在树下纳凉,冬日为树裹草防寒。那树也通人性似地,老江在时总开得格外绚烂。村中孩童顽皮,要折花枝,老江便拿竹竿追打,嘴里骂着:"这是山西来的客,你们这些猴崽子也敢欺负!"
最奇的是那树的花期。老江媳妇的忌日前后,满树花朵会突然凋落,铺成一地粉毯,次日却又重新绽放。年年如此,像是完成某种无言的祭奠。村中老人说,这是树在替老江哭丧。
我曾见过老江在树下独坐的背影。夕阳西沉时,他的影子与树影交融,难分彼此。有时风吹过,落花沾满他肩头,他也不拂去,任由花香浸透那件洗得发白的山西样式对襟衫。
如今想来,那树或许真是老江生命的延续。山西的雪,南方的雨,异乡的爱情,早逝的伴侣,都在年轮里长成了坚韧的纹理。老江走了,树也被人移走,可地下的根须还记得这一切,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默默编织着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