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 爿 屋
路边
参观上海东方明珠底座吴地民俗馆,有一面不起眼的复制墙深深地吸引了我。使我感到分外的熟悉,分外的亲切。仿佛走进了时空隧道,一下子回到了早已远逝的往昔年代。
这是一面住宅门墙,原木色门与门框新亮如刚刚制作,朝里对开式大门呈关闭状态。写有“四时吉庆,八节安康”的春联也如昨日才贴一样。吸引我的是墙材,它完全是用釉光闪亮的陶瓮夹杂一些断砖乱石砌成的。这不是活脱脱当年我们宜兴丁蜀窑场工人的缸爿屋吗?
是的,本来宜兴陶瓷有悠久的历史,有享誉大江南北的品牌效应,而宜兴又处江南鱼米水乡,窑场人家应该是家家青砖碧瓦,户户坛有余粮。但现实并不这么乐观,特别是鸦片战争以后,西方帝国主义的铁骑把勤劳善良的中国人民踏进了苦难之中。直至新中国成立的百余年内,丁蜀窑场一直挣扎在作坊式生产的模式内,始终未能诞生出一家现代化陶业公司,广大陶瓷工人也一直挣扎在雇工雇农半饥半饱的日子里。老话说牡丹花要开荠菜花也要开,孩子大了,要娶妻成家了。窑场人造不起砖房瓦屋,只好无奈地说砌间缸爿屋吧。也有外地来投亲靠友或逃荒路过被老板招为临时工的,他们连想砌间土坯屋的地步都没有,只好在山边水旁荒墩野地上临时架个缸爿棚栖身。日长月久,缸爿棚缸爿屋竟成了丁蜀窑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缸爿屋是窑场人家对用破陶器搭建的草棚小屋的统称。像样一点的缸爿屋也会像砌瓦屋一样造个两间三间,主要是地基难买,地基解决了,造起来比土墼墙还省事。窑场人家砌缸爿屋一般选用直径廿五到三十公分的陶瓮或陶罐,而且只用同一种型号的。如果一时凑不齐,也起码要同层同型号的,这样造起来方便,看起来美观。他们先将陶瓮灌满泥土(陶罐则两罐对合代替一瓮),按墙基线排一层,上面再垒第二层,然后用砖或石片砌一层薄墙。薄墙上又是两层陶瓮然后再砌一层薄墙,如此直达山尖。架上毛竹桁条竹梢椽子,盖上芦席衬里和稻草屋面,瓮与瓮之间还抹上泥浆密封,当然也不忘留门留窗,这样,漂漂亮亮的缸爿屋就竖起来了。
1937年日寇发动全面侵华,上海沦陷,苏州沦陷,小小的宜兴城也落入敌手。大批战争难民背井离乡,落荒而逃。初时暂未被日军控制的丁蜀镇,竟滞留了数万难民。自身人口只有两万的丁蜀人民,在宜兴抗敌后援会丁蜀分会的发动下,表现了空前的爱国觉悟和同胞情谊。他们一方面捐粮捐物,一方面利用丁山的优势条件,抢搭缸爿棚。破旧瓮罐用完了,他们把自家的院墙瓮罐拆了拿出来,许多老板甚至把正品也捐了出来。几天功夫,遍地开花的缸爿屋硬是为同胞们撑起了一片临时家园,直至后来丁山也遭沦陷。1938年12月17日上海《申报》报道:“去岁宜兴沦陷后,湖州、长兴及宜兴四周一带县城,被日寇纵火焚烧殆尽,民众逃避一空。独丁山受害较少,一般无家可归者,相率扶老携幼,移居该镇,人口突增至十二万之多。”报道中十二万数字虽不一定准确,但大致可见一斑。
1949年后第一个五年计划时,丁山陶业步入了社会主义快车道,窑场工人大幅度增加,缸爿屋再次遍地开花。但与前次截然不同的是不再是单零搭建,而是由社会主义国营集体陶瓷企业成排搭建成职工宿舍,这是其一。其二,住户不再是难民,而是翻身当家做了主人翁的社会主义新陶工,居住滋味完全是两重天地。70年代初,笔者在汤渡小学读书去同学家玩,同学家就是住的这种缸爿屋。同学说现在厂区发展把他们家也圈进来了,正在另造新的砖瓦房子,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住新家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缸爿屋渐渐地退出了我们的视野。当今天住在商品楼里的人们把它作为故事向儿孙们叙说时,才发现已经难觅实物教材。呵呵,原来它早已悄悄地躲进了供人怀旧供人参观的民俗馆了。
作者简介:
路边,实名朱再平,江苏宜兴人,1959年生。20世纪80年代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历。喜好文字,著作有小说集《陶女》、散文集《烟雨龙窑》、音韵集《现代汉语通用韵纂》。主编本有《悠悠岭下》《周济诗词集》《周济遗集》《宜兴武术》《阳羡风物》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