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记(上)
文/李红进
老江的合欢树又开花了。我路过那废弃的院落时,竟在墙角瞥见一枝粉红,颤巍巍地探出残垣。走近看时,原是那株被刨走的合欢,不知何时又抽了新枝,如今已高过人头,花穗如丝,在风里摇曳。
老江生前最爱此树。我少时常见他立于树下,仰面观花,皱纹里夹些笑意。那树也怪,偏在老江在时开得极盛,粉红烟雾似的笼着半边院子,香气浮出墙外,引得过路人驻足。老江便拄着竹杖出来,与人说这树的来历,说是三十年前自山中移来,栽时不过拇指粗细。
"合欢合欢,人树两欢。"老江常念叨这话,枯枝似的手指抚过树皮,显出几分怜惜。树亦报以繁花,年复一年。
后来老江走了,走得静悄悄的。那日清晨,邻人发现他倚树而坐,似睡非睡,只是再也唤不醒。人们说他是去得其所,魂灵大约附在树上了。谁知不出三月,合欢树竟被人连夜刨走,只留下个土坑,像张开的黑嘴。
村中人都道可惜,却也无人追究。树非人所有,人死则物易其主,自古皆然。只是自此之后,每到花期,老江的旧宅便格外冷清,少了那蓬粉色云雾,巷子里也少了浮动暗香。
今日重见此树,我竟恍惚起来。新枝虽细,花却开得精神,俨然是老树血脉。细看那树干,竟是从旧根旁侧冒出,想是当年刨树之人未能尽除其根,这树便暗自蓄力,经年累月,终又破土而出。
树犹如此。我想起老江生前常说的话:"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如今思之,竟有些深意。这合欢树不求人赏,亦不因人去而自弃,只是默默生长,时候到了便开花,开给自己看。
一只蜜蜂落在花穗上,钻进钻出,忙得不亦乐乎。我忽然觉得,老江或许真的化成了这树,不然何以解释它去而复返?又或者,树本是树,人本是人,只是看花人自生情思,将记忆与期许都寄在了花叶之间。
离开时回望,那抹粉红在颓垣间格外醒目。想来用不了几年,这树又能亭亭如盖,花香四溢。到那时,不知可还有人记得树下曾有个爱花的老江?
树终归是树,人终归要作古。唯有花开花落,年年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