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六年的暮春,漕运总督府在东平府招募役工的告示被晨雾洇得发潮。朱笔誊写的《募堤工告示》墨迹未干,便引来三五十个裹着粗布头巾的汉子踮脚张望。文案里“月饷银二两,管食宿”的字样刺得人眼热,可看到“需擅拳脚、能夜巡”的条件,人群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
顾廷增挤在人堆里,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告示边缘。当他看到月银二两,还管食宿时,眼睛一亮,他想着这二两纹银足够让全家人吃上三个月。他看着看着哈哈一笑“还要会些拳脚的”,这简直就是为自己设定招募条件。
顾廷增按着告示指明的报名地址,便走进报名现场,此时已聚集了二十来个汉子。青砖地上摆着石锁、弓箭,还有三把锈迹斑斑的腰刀。主考官是个穿灰布长衫的师爷,手中账本敲得啪啪作响:“试力、试速、试胆,三关过了才算数!”
石锁比试时,顾廷增望着磨得发亮的八十斤青石,想起幼时在梁山泊跟着武师扎马步的光景。他蹲成四平大马,双臂青筋暴起,石锁离地三寸时突然打滑,膝盖重重磕在砖上。人群里传来嗤笑,他却咬着牙再次发力,石锁轰然落地时,溅起的石屑在青砖上砸出细密的坑洼。
夜巡试炼才是真正的难关。三更梆子响过,顾廷增跟着衙役踏入芦苇荡。月光被云层吞噬的刹那,草丛里突然传来狼嚎。走在最前的衙役猛地拔刀,寒光闪过,竟是三五个蒙脸壮汉挥着柴刀扑来。顾廷增旋身躲过刀锋,短棍横扫对方下盘,缠斗间瞥见对方腰间的县衙腰牌,冷汗瞬间浸透后背,这竟是主考官设下的局。
顾廷增攥着盖了朱砂印的文书走出衙门。当他得知自己被分配在京杭大运河上游,汶上境内的小汶河段,负责看护小汶河两岸的千年柳树。漕运总督府的人一再交代顾廷增,“堤坝上的柳树关乎漕运的命脉,不得有闪失”。突然觉得肩头的担子,比那八十斤石锁还要沉重几分。
暮色如墨,浸透顾廷增的粗布衣衫。当懿旨伴着衙役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时,灶台上母亲熬的野菜粥还冒着热气。顾廷增跪在青砖地上,指尖抚过黄绸上朱砂字迹,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涩 ——“即刻赴任”四个字,斩断了他与妻儿团聚的念想。 顾廷增接到“即刻赴任”懿旨丝毫不敢耽搁,星夜兼程地赶往汶上小汶河。出发时他心里也在犯着嘀咕,不知道自己会在小汶河这地方能待多久,加之时间仓促,思量再三,没有带着家眷一同前往,而是孤身一人前去上任。
马蹄声碾碎子夜的寂静,顾廷增策马狂奔在官道上。残月如钩,照着道旁荒草摇曳,他下意识握紧腰间软剑。途经驿站换马时,他望着驿站墙上“漕运急件,延误者斩”的告示,突然想起临行前,漕运总督府的人一再提醒“堤坝柳树关乎漕运命脉”,瞬间脊背绷得笔直。
第三日黎明,小汶河的粼粼波光终于映入眼帘。顾廷增翻身下马,粗粝的手掌抚过堤岸斑驳的柳树,树皮上深浅不一的齿痕,是牲畜啃食留下的印记。晨雾中,他看见几个村民扛着锄头朝堤坝走来,目光警惕如狼。顾廷增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文书,迎风展开的刹那,黄绸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恍若一面无声的战旗。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顾廷增已踩着露水踏上堤坝。晨雾里的古柳像是水墨画里晕染的墨迹,枝条垂在小汶河面上,惊起几串银亮的涟漪。他照例从腰间摸出竹制巡更棒,沿着蜿蜒的堤岸踱步,每走到柳树旁,便伸手轻抚粗糙的树皮,查看是否有新的伤痕。
晌午的日头毒辣,他寻了棵枝繁叶茂的老柳树,背靠树干席地而坐。一边欣赏着岸边的美景,一边慢慢吸吮着葫芦里的凉水。远处传来村民劳作的吆喝声,混着牛哞犬吠,倒像是首热闹的乡间小调。他望着天上舒卷的云,偶尔有雁阵掠过,想起家中幼子此时或许正在追着蝴蝶玩耍,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夜幕降临时,才是堤坝最静谧的时刻。顾廷增提着灯笼,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惊起芦苇丛里的夜鹭。他的脚步声惊破夜的寂静,与河水的潺潺声交织。坐在堤坝高处,望着满天繁星倒映在河面上,恍惚间竟觉得这天地间只剩自己与这小汶河相伴,没有俗世的纷扰,没有生活的重担,有的只是难得的安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顾廷增愈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会在巡堤时顺手摘下缠在柳树上的藤蔓,也会在闲暇时坐在河边,用柳枝在沙地上随意勾勒妻儿的模样。虽然孤身一人,但这份宁静与自在,倒也让他觉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惬意非常。
然而,每逢休息或是农忙时节,他总会牵挂着东平老家的妻儿和家中农活。汶上与东平两地相隔百十里路,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他只能靠着双脚,或是搭乘简陋的马车往返。通常路上要走一天,道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得厉害,常常把人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若是再碰上下雨天,道路泥泞不堪,行走更是艰难。但即便如此,他也割舍不下对妻儿的思念。常年这般两地奔波,日子一长,跑的疲惫不堪,身体也开始吃不消了,可心中对家人的牵挂,又让他难以停下这奔波的脚步。
时光匆匆,转瞬几年就过去了。在这些年里,顾廷增往返于汶上和东平之间,身心俱疲,对家人的思念也愈发浓烈。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决定带着老婆孩子从东平府的顾家庄举家搬迁到汶上县八里桥村。
搬迁那天,一家人的家当零零散散地装了一车,牛车 “嘎吱嘎吱” 地响着,一路扬起尘土。老婆坐在牛车上,怀里抱着年幼的孩子,眼中满是对未知新生活的担忧与期待。顾廷增则在一旁牵着牛车,不时安慰着家人。
到了八里桥村后,他们寻了一处宽敞的院子住下。顾廷增亲自动手,和村里的工匠们一起,对房屋进行了一番简单修缮。重新更换了破旧的窗户,糊上洁白的窗纸,又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从此,一家人就在这八里桥村扎下了根。
往后的日子里,顾廷增依旧每日前往堤坝上巡视,也不再东平汶上两地来回奔波。朝廷按时发放俸禄,虽然只有二两纹银,虽然不算丰厚,但足以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