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幕下的道德困局:
毛姆中篇小说《雨》的叙事张力与人性迷宫
车向斌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1874–1965)英国小说家、剧作家和短篇小说家,是20世纪英语世界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被誉为“最会讲故事的作家”。
《雨》(1921年毛姆短篇小说集《叶的震颤》中的同名代表作)以太平洋萨摩亚群岛的帕果帕果港为背景,讲述了一场暴雨困局中人性与道德的激烈碰撞。故事始于一场突发疫情引发的港口隔离,被迫滞留的旅客包括恪守清规的传教士戴维森夫妇、世俗医生麦克费尔夫妇,以及被船员举报的妓女汤普森小姐。在湿热压抑的封闭环境里,戴维森牧师将"拯救"妓女视为神圣使命,以宗教狂热逼迫汤普森每日诵读《圣经》,甚至动用行政力量要求总督将其遣返旧金山监狱服刑。
随着暴雨持续肆虐,看似神圣的道德围剿逐渐显露病态本质。当汤普森因绝望自杀未遂时,戴维森却在深夜神秘死亡——喉管割裂的尸体旁散落着妓女的红衣裙,暗示着禁欲外壳下原始欲望的崩裂。极具讽刺的是,当检疫解除船只离港之际,重获自由的汤普森再度哼唱起淫秽小调,而戴维森夫人则用黑纱遮掩丈夫的丑闻,维系着虚伪的体面。
毛姆通过这场道德寓言,以热带暴雨隐喻人性暗流:雨水冲刷着圣经书页与妓女脂粉,将文明社会的道德标签溶解殆尽,暴露出宗教压抑与本能欲望永恒角力的精神困局。医生麦克费尔作为旁观者,既见证神圣权威的崩塌,也目睹堕落者的精神解脱,最终在咸腥海风中领悟到人性本质的不可规训。
在《雨》中,毛姆用手术刀般的笔触划开道德与人性的表皮,以其冷峻的叙事姿态构建起宗教狂热与人性本能的角斗场。这部作品不仅标志着毛姆短篇小说艺术的成熟,更因其对殖民语境下精神困境的深刻揭示,成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中极具标本价值的道德寓言。当我们凝视这场笼罩在南太平洋岛屿的暴雨时,实际上是在审视人类永恒的生存悖论。
一、多重叙事视角构建的道德棱镜
毛姆在《雨》中搭建起精密的叙事迷宫,通过三重视角的交替折射,将道德判断权交予读者。全知视角如同悬置在雨林上空的监控器,冷静记录着传教士戴维森夫妇、妓女萨迪、医生麦克菲尔之间的权力博弈。当叙述者以"我们"的口吻描述传教士对妓女的"改造"时,这种集体性叙事面具巧妙掩饰着作者的道德立场,却让殖民者的精神暴力显得更为触目惊心。
麦克菲尔医生的观察视角构成叙事光谱中的中间地带。这个受过现代医学训练的旁观者,既不同于传教士的宗教狂热,也区别于妓女的原始生命力。他的犹疑与困惑形成独特的叙事褶皱:当他说"或许我们都在扮演上帝"时,这种自我解构的独白暴露出理性主义在道德困境中的无力。医生视角的局限性恰恰成为打开文本深度的钥匙,他的认知盲区暗示着现代性话语的局限。
空间叙事在此获得象征性延伸。从甲板到传教站,从密闭房间到雨林,空间的转换对应着道德权力的位移。特别是萨迪房间这个叙事黑洞,所有试图"净化"她的努力都在此被消解。当传教士最终踏入这个禁忌空间时,空间的僭越预示着道德秩序的崩塌,而持续敲打铁皮屋顶的雨声,则成为人性本能最顽固的抗议。
二、雨幕意象下的人性辩证法
小说中的暴雨绝非简单的环境描写,而是具有本体论意义的叙事存在。从开篇"铅灰色雨幕"到结尾"永不停歇的雨",这种循环往复的气候现象构成强大的隐喻系统。雨水既冲刷着殖民者精心构建的道德图景,又滋养着人性最原始的欲望丛林。当传教士在雨中暴走时,自然力与精神力的较量达到白热化,雨水的物质性消解着宗教话语的形而上权威。
人物塑造呈现出惊人的镜像结构。戴维森夫人僵硬的面部线条与萨迪充满生命力的身体曲线形成道德美学的两极,传教士苍白的面色与妓女泛着健康光泽的皮肤构成救赎话语的讽刺性对照。这种身体政治的书写策略,将抽象的道德争论具象化为肉身的对抗。当传教士最终因欲望爆发而自杀时,毛姆用身体的毁灭完成了对禁欲主义最辛辣的批判。
雨声在文本中演化成复杂的听觉政治。对传教士而言,雨声是扰乱心智的魔鬼低语;对萨迪来说,却是自然生命的交响乐章;在医生耳中,这永不停歇的白噪音成为道德相对主义的绝佳注脚。三种听觉体验的并置,解构了单一价值体系的合法性,暴露出殖民话语的内在裂隙。
三、后殖民语境下的精神裂变
毛姆敏锐捕捉到殖民体系中隐秘的精神统治术。传教士对萨迪的"改造"工程,本质上是将身体规训与灵魂净化相结合的殖民实践。强迫学习圣经、更换服饰、禁闭忏悔,这些手段与殖民者对土著的文化清洗形成同构关系。当妓女最终回归本性时,这种"堕落"恰恰构成对文化殖民最有力的反击。
小说中的疾病隐喻具有双重指向。梅毒作为肉体疾病,对应着传教士的精神狂热症。医生对这两种"疾病"的不同态度,暴露出现代医学话语的悖论:能够治愈肉体疾病,却对精神偏执束手无策。这种诊断困境暗示着殖民者自身的精神残缺,他们带来的"文明"不过是更隐蔽的病症。
在价值体系的崩塌与重建中,毛姆展现出惊人的预见性。当传教士的尸体漂浮在血水中,旧有的道德秩序随之瓦解,但新生的价值维度并未如期显现。妓女萨迪哼着歌谣重返街头,这个充满生命力的姿态,或许暗示着超越道德评判的生存哲学:在暴雨永不停歇的世界里,真实活着比任何教条都更接近神圣。
在这场跨越世纪的文学暴雨中,毛姆用他标志性的反讽笔法,将人性置于道德显微镜下反复观察。当我们在21世纪重读这个发生在热带雨林的故事,依然能清晰听见雨水叩击灵魂的声响。小说结尾处永不晴朗的天空,或许正是毛姆留给现代人的启示录:在道德与人性的永恒拉锯中,或许我们更需要学会与暴雨共存,在精神的泥泞中寻找真实生命的印记。这种充满存在主义意味的生存智慧,使《雨》超越了具体的历史语境,成为照见人类精神困境的永恒明镜。
车向斌,男,汉族,1967年生,大专学历,陕西省潼关县人。1992年结业于鲁迅文学院。当过报刊记者、编辑、部门主任等职,现供职于陕西某报社。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作品200万字。主要文学作品有:短篇小说《小张的爱情》《缝穷的女人与她的官儿子》《毫州人“出口”那些事》《当面被人欺骗的感觉》《郭二牛的爱情小差》《爱神的裁决》《憋君看病》《秋日沉思》《过继》《亳州人“出口”那些事》《二球》等,中篇小说:《卤肉西施》《优秀的“坑儿”》《为您添彩》《潼关烧饼进大城》。长篇小说《欲望之博》。现为渭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职工作家协会理事。
(编辑:武双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