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道非。原名:任家范,哈尔滨人,现居大连。有诗、散文诗、散文及诗评等在国家、省、市级等刊物发表。业余作者,未加入作协及其他社团组织。追求个性化一点儿的写作,但毫无建树和成绩。
走过山梁,就看到了山那边的风景。
——题记
一
顺着我们屯儿的西梁上山,绕过挖空的沙坑,沿着山坡公路向东,拐过山角南行,在山以南的凹陷处,有一个小屯儿,是我们大队第四小队——田家屯。
我们屯到那个屯,五六里的山路,东转南转的,坡坡坎坎不断,路程显得很长,跟走路的人较劲似的。田家屯儿地处偏僻而狭窄,房子挨挨挤挤的,从来路俯瞰过去,像扔进旮旯的一堆旧背篓。我们称为南山的山,站在田家屯回头看,应是北山了。
一个地儿的名字,细琢磨是件好玩的事。瞧,这么一座小山,因周围人看山的角度不一样,有了好几个称呼。八家子的人叫它西山,我们屯叫南山,杨户屯叫东山,田家屯可叫北山。至于田家屯儿叫没叫北山,或随着我们叫它南山,我没留意过。不管叫什么,指的是同一座小山。
我去过那个屯,一会儿上坡下沟,一会儿转弯抹角,眼摸前的路和脚跟后的路都看不到头。使劲拐了好几个弯儿,才把那些山道拐完。那个屯树更少,跟光秃秃的山,没啥区别。屯子要是缺了树,丢了不少的气韵。树稀的地方,没了太阳升起挪到夕阳西下的树阴,聊天的人找不到乘凉处,聚在一起少了,屯子显得寂寥许多。空荡荡的光天化日,汗淋淋地戳在巷子深处,没完没了地张长李短,人显得格外没正事,总没一捧阴影罩着,叼着烟袋或袖着手,把嗑唠成黄昏或天麻黑,理由来得那么硬撑。
田家屯的屯边,稀了巴登的两棵树,也是榆树。北方的屯子,除了榆树还是榆树。作为风景的树木,能被人们看得见很重要,它们都很聪明,站在人居住或过往的显眼地方了。能成材的树,大多长在深山老林里,平日里看不看得见无所谓,百八十年发现了也不晚。先看见了,过早地被锯倒或摆在显著位置,对于有成才想法的树,反而是毁灭性的灾难。南山上要成材或已成材的树,被人们砍光了。屯子里修房的大梁檩子椽子,做柜子箱子的板材,要去百十里外的林场买。
在田家屯回头看,这座山更像山,山顶高出小屯儿也许不止七八十米。山多的地方,小山算是丘。没山的地方,小丘就是山。南山的南坡稍微陡些,离屯子又近些,看上去高大多了。有些斜坡土质层较浅,不像北坡,沙石上的泥土厚实些。那里埋不住坟,角角落落的,只适合灌木野草生存。它们不声不响发芽,享受了温暖的阳光,这些光热,合成了叶子秋天的重量。风也来抱过这些植物,后来风拉下脸儿,变成了刀子,茎叶上的绿色,被南山的风一刀刀割走了。留下来的蒿杆,直挺挺站在沙砾里,不肯向秋风低头求饶。青蒿青了黄,活过一回,死过一回,来年照样长高。
软藤小草也有命,摇曳着红过绿过,它们死了,没听说谁给一棵蒿一根蔓埋坟?这些柔弱卑微的草木,把它们鲜活的枝体,简简单单撂山坡上了。一茬接一茬的尸体,遇不到一把好刀,得在寒风中晃荡着,干枯着身影。来年枯萎的一茬,压着今年的一茬,年年如此。今年再看到的,不是去年的那波了。它们的命是以年为周期的,不是百年轮回的人,不需要坟墓来求得地下的安息。它们不怎么悲哀,或来不及悲哀,新的草木就出现了;它们也不怎么欣喜,可能没来得及欣喜,枯黄瑟缩又来了。这是草本植被的命数。所谓的宿命,不是神叨叨的玄理,而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数是有限的,不能苛求。屯里的人和南山的植物不同,人是群居的,需要达成信仰和追求的共识,来支撑生命在群体的存在过程,死了也得给些盖棺定论。草木是个体的,即或成片成林,也是群体中的独立,除了对抗和享受自然界日月风雨,再没那么复杂的变化,不用跑不会颠儿,不需要利益方面的拉帮结伙、投敌变节,更没有狮子老虎的统治欲和贪婪成性。南山的草木,不会因划归为这个屯子的山林,觉得光荣和幸运;也不会因隶属另一个屯子,以为耻辱和不幸。归谁不归谁,白天照旧吸收大量的光热,晚上吐出无数的黑暗,为了活而活,活着是不可替代的重要事。
作为草木,活,是它们最高的尊严;死,是它们最后的谦卑。它们处于南山顶不趾高气扬,长在靠近屯子的沟里也不萎靡不振。活的是一棵树一株草应有的姿势。再大的风,可以摧折树,把树推向深渊,但不能让树屈服;风也没法让草倒下,草随风倒是顺势而为,妥协只为了生存,风过去又站直了细瘦的骨骼。草不枯萎,就不会随风跑掉,不像人那样跟风,里一半外一半地随风走。它们为了活而活,活出草木该有的样子,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求别的。
南山,南山以南的山,树木花草,命是它们自己的。人的眼拙,只看到了动物和人类自己。山水和植物,始终把遇到的一切当做生存的状态,夏就夏,冬就冬。人不行,把山上的动物弄光了,还得造点儿妖魔鬼怪的故事,给山增加些神秘气氛。其实,山不需要这些外在的说道。人是有智慧的,必须这山望着那山高,为过去的或没得到的而苦恼,怨怨艾艾,失去了活着的乐趣。平凡,已使一部分人痛苦。一个屯子,因被人们居住着,沾染了人的气息,处于自然与人的夹缝,不好不坏或时好时坏地堆在那里。人逢喜事,屯子沸腾了;人要遭遇灾祸,屯子立刻鸦雀无声了。屯子的灵气,围着人转来转去。人不容分说,给所有与人能牵连上的事物,罩上了感情色彩,且一直冥顽不化地持续下去。南山,永远没有屯子这样的变化无常。
人的存在,使屯子没了南山的泰然自若。人与世上所有其它东西不同,有强烈的世俗之心,看懂了万物的生机寂灭,把喜怒哀乐强加给了它们。春天树绿了,说它欣欣向荣;秋末草枯了,说它凋零萧瑟。其实,它们一直是原来的样子,长的时候长,歇的时候歇,无喜无悲。也许人们觉得,是北风吹跑了鸟鸣,慢慢长夜淹没了光亮,或者一场又一场雪的白,把山根山坡弄得差不多高了。人们就犹豫了,或者抑郁了,生出了一大堆的烦恼,把自然界不知道不需要的感受或情绪垃圾,一股脑地安在了人以外的南山头上。是人们的一厢情愿,按着人的情绪逻辑,编造出这样那样的是是非非。
孩子的身上,也潜藏着成人和动物本性的成分,非得占有或统领一些东西。实际上,许多东西有或没有,不能决定关键的事,既不耽误活着,也不耽误死去,是人们难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如小时候玩的玻璃球或马掌钉,有的孩子攒了一大堆。在大人看来没啥稀罕的,孩子却宝贝似的藏着。其实呢,没有那堆玩意的孩子,也照样吃饭,挤在栅栏边撒尿,一起慢慢长大。可说这些没用,该怎么干的,还怎么干,长成大人了,这种贪婪、占有和统治欲也改不了。我曾用鞭子招呼驴,尽管声称它是我的兄弟;用更长的鞭子,吆喝成群的猪,按着我的意愿去南山某个坡地;还站在山顶,乘着风势挥手,让一坡的草躬着腰,臣服在脚下,向我点头致意,我像无冕之王,俯视着这些草民。但死了的人,不会有这种贪婪,我们屯儿死去的人没有,田家屯儿死去的人也没有。
田家屯儿死去的人,没跟不起眼儿的蒿草争地盘。倒不是人让着疯长的草,而是活着的人,觉得把死去的人埋这儿不靠谱。用不了不久,沙石会从坟包上滑落,棺材或尸骨快要暴露在外边。活着的人要找更合适的地儿,把屯里死去的人,稳妥地葬了。所以,南山以南的山坡,田家屯儿没埋过人。
为这个发现,我暗自得意了一阵子。就是说,南山跟田家屯儿的关系,不像跟我们屯儿这么紧密。南山,仍是我们屯儿的南山,跟我们屯儿活着的或死去的人,有丝丝缕缕的亲近。不是田家屯儿的南山,也不是田家屯儿的北山。他们屯儿抬出去的人,埋到了田家屯儿更南边的山,那儿才是他们屯的另一部分。别处,跟我们屯不相干,我们两个屯子不会为抬出去的人,需要抢占坟地而产生矛盾纠纷,像实在亲戚似的。这种分得开撇得清的地盘分界,让料理丧事的闻先生和徒弟,省去了不少麻烦。死人的事儿,也是活人必须做好的,要安顿得妥妥当当的,才会放下心来。
二
后来听说,南山埋过其它屯里的人。外屯人在南山下葬时,我没在现场,屯里的大人也没说起过这些事。我看到那盔坟时,它堆在那儿几个月了,坟头的灌木蒿草已老高,遮盖住了坟的轮廓。我踩着蒿草从坟边走过,看不见一星儿的新土,误以为是有了年头的旧坟。许多老坟,说不清来历了,有清末民初就在的,或解放前后埋下的。再后来,被别人批斗的,批斗过别人的;有过万贯家财的,穷得除了屁,叮当响的东西没一件的;生前彼此有过积怨,打得不可开交的,或走动频繁,胜过血亲的;熟悉的,或素不相识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儿,统通埋到南山上,做起了另世的邻居,再没了恩恩怨怨。
那时对死人的安置地,管理比较松散,乡下没有集体公墓。除了屯里的大姓老户,可能田地里有祖坟,其他老死或病亡的人,埋在哪儿闻先生说了算。不是非把尸首火化了,花钱买了地皮,登记造册的手续齐全了,才允许下葬。屯里的人说,现在的人有点儿死不起了,出殡、火化、骨灰盒、墓地,每道程序得用钱通关,否则埋不了。这是玩笑话儿,没见谁家病故的人,停在屯里屯外不埋呢。
我脑子常冒出预料不到的想法,不知是不是过于独处,才滋生的古怪念头。尤其在母亲去世的最初几年,小表妹、舅舅、姥姥和姥爷等亲人及屯里的老人先后别世,我对生或死这些现象,产生了虚幻而茫然的迷离感。我是从屯里的丧事开始认识生死的。我吃惊地发现,谁家的老人停止了呼吸,他的儿子辈扛着纸幡跟在棺材后哭哭啼啼,恍恍惚惚几年后,那个曾哭哭啼啼的中年辈,又被更晚辈的儿子,哭哭啼啼送到了南山上。这样的场面叠合在一起,使我非常诧异,我看到一些老人,心会忽悠紧一下,觉得那是三十年后的魂魄,仍在今天的屯子或周边晃荡。他们现在的状态是活着的,跟我没有任何区别,可三十年的长度,会用一天天,或分分秒秒的冷漠无情,消耗掉他们身上的精气、血脉和健康,抽成一副干瘪的皮囊、嶙峋的瘦骨、枯黄的面相。我发现或注意了这件事,觉得世间变得更奇诡,有些害怕了。我看到了他们幽灵般的未来,却不能善意地提醒他们,要好好地活着,别为这为那的,纠缠不止或大打出手。我不能说出这个未来的事实,说出来会惹起人家的愤怒,没人愿意面对这个残酷的结局,也许他们不敢面对,也许他们是想通过忙碌或挣扎,忘掉那迟早要来的恐慌。而他们好像活得不以为然,还在是是非非、纷纷扰扰。
我知道的东西没大人多,能想到的可比他们多多了,远远了。我看清了未来必然发生的一些事,别人没工夫想,我闲着瞎琢磨,多少有点儿忧虑和无奈。这些朦胧的念头只一闪,转瞬忘到山南边去了。没人问过我,小脑瓜儿想些啥?要是问了,我会以不得不说的架势,说出这些想头,算是他们强迫的,也怨不得我了。我会告诉他们,他们随意的一落脚,一只或几只蚂蚁的厄运就发生了。我正看着那些蚂蚁,眼睛的余光也看到了走过来的布鞋。我来不及把一只脚和一队蚂蚁的命联系一起,来不及制止这场悲剧,灾难便发生了。突然的死亡,对蚂蚁家族和它的伙伴儿,是多大的噩运啊!还有别的事情,当局者陷在迷障里出不来,而在远处看着,能预感到要来到的不测。没人听我的,没法说明白我知道的,不管是好事坏事,该发生的还是得发生。他们不问,我的所有想法,都白白糟蹋了。为了不太惋惜,我只能继续想。我也看到了百年后的自己,我得给自己多留点时间,不能只三十年,那就假设百年吧!那么百年以后呢?我也不敢多想。我现在还不是跟他们一样,一心一意过现在的日子,该玩还是玩,该争还是争,拼命抓着眼前的一切。总之,那一刻,还没成人的我,一下子敏感地意识到,能好好活着并看看周围的事物,是幸运而美好的。
南山是我们的,这种骄傲感,上小学四五年级时达到鼎盛。从田家屯的同学绕过山梁,走进中心小学的那天起,我们屯的孩子明确告诉他们,是踩着我们的南山来到学校的。他们从来不争辩,我们以为默认了。后来知道,他们看我们人多势众,离学校所在地近,有点儿惹不起,才不理我们的。不管什么原因,我们这么说了,他们没反对,南山自然是我们的,心也踏实了。实际上,南山始终是几个小队共有的,南山以南,一直归田家屯所有。一群孩子,只是跟着乱起哄瞎操心罢了。
大人们喜欢谈论国际时事,吃百姓的饭,操着皇上的心。比如我们跟阿尔巴尼亚是铁哥们,我们的领袖跟越南胡志明主席是亲密战友,中国和朝鲜手足情深等等,好像政坛风云,跟家里的大碴粥小米饭土豆萝卜一样,离不开嘴唇。我不懂这些大事,只注意我们周边屯子之间的关系,如关心锅里有没有晚上的饭一样。孩子不像大人那么留意米袋子的高矮,在乎的是,碗里有没有做熟的饭菜。
我们屯的人家,与南朱家屯儿的人有过纠纷,就觉得两个屯的关系不好。南朱家与田家屯的人,打过几回仗,两个屯的孩子见了,也向远。人际关系出现了群体性的裂缝,瞅对方的所有东西,都格外碍眼。同样的草房,南朱家屯的房子排列得别扭,咋瞧都没我们屯的显得大气。那个屯路面上的牛粪,比我们的脏臭,踩一脚溅起的尘土,比我们屯的多。我们屯和田家屯,没发生任何摩擦,找不到发生矛盾的借口,感觉着亲近些,看啥顺当多了。想想看,不存在地块的争执,不存在山林界限的划分,没大人孩子的纠纷,甚至连死人的坟地,都各有安放处。两个屯之间,除了相安无事、和睦相处,没其它不快发生的理由。
更多的时候,每个小屯,按着各自的习惯和规矩,过着炊烟缭绕、鸡鸣狗叫的平常日子,彼此忽略了与对方的嫌隙。当然,我们屯更容易忘了他们屯的存在,毕竟,他们屯地处偏远角落,有点与世隔绝的架势,想要到山外来,以及更远的地方去,要经过南朱家或我们屯外的西梁。我们屯的人,不到他们屯办事的话,常年不用经过那里。
我去田家屯走动,是那个屯最热闹时。那个阶段,省城烟厂的三线工厂,经过几年的建设,已正式上马了。生产地方品牌香烟的小厂,与田家屯几百米的距离,它的兴建,给小屯带来了不少生机。城里来的车辆,沿着原来的哈五公路,拉来了制烟设备,那些沉重的汽车,穿过经我们屯儿的沙石路,从西梁左转弯,一溜烟爬过南山去了。没过多少日子,机器的轰鸣声在山坳响起来。成车的香烟,从南山的坡路拉出来,运回省城或外地。那时,屯里人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烟厂——田家屯,田家屯——烟厂。
三
我对南山以南的烟厂很好奇,弄不清黄烟叶和白纸条,被那些铁家伙儿从这头吞进去,转眼从另一头吐出来,怎么变成烟卷的。有一年秋天,大人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去那里转了个遍。那些制烟工人,给了我们许多新的烟盒纸,还拿了些因机器故障没切断的香烟。那些烟卷又细又长,有一米左右的,有三四十公分的,烟点着了,怎么用力嘬,也不冒烟儿。
有了南山的烟厂,城里卷烟总厂的知青,才下乡到我们这几个小屯儿来。城里来的男女知青,使屯里那几个时髦的小伙,一下子显得土气了。
小队给他们盖青年点儿,老少爷们儿还说是浪费材料呢。每个队新建的大瓦房,并排十几个房间,气派得很,屯里的老人一辈子也没住过,凭什么这些外人住了?看着屯东头和后街的新房,嘴上说不说的,内心都搁着点儿不平,尽管建房的钱是工厂出的,但它毕竟摆在了屯子里。
等知青下了车,屯里的男男女女,就不吱声了。他们可能也在心里合计,旱谷涝豆,岗地种谷子,洼地播豆子,种啥种子打啥粮。瞧瞧这样细皮嫩肉的孩子,像平地的小麦或水田的稻秧,长出来的都是精米白面,还是在城里养着合适,住埋汰吧唧的土炕,蚊子叮跳蚤咬的,不是糟蹋了吗?别说柔声细语的女孩舍不得,干净帅气的男孩子,也不忍心啊。老百姓通情理,他们没想过自己要是在城里,儿女也该青苗似的细嫩柔软,掐一把出水儿。他们只会设身处地,站在知青父母的角度心疼他们,觉得给他们住干净舒服的青年点儿,是应该的了。这些才十七八岁的孩子,不少是头次到乡下来,住在我们屯子了!
我父亲也说,咱家要是没从城里下放,你哥哥就是知青,你长大了也是。那时候以为,城里的孩子每一代,今后都得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听了父亲的话,就想着哥哥是知青,不过衣服旧了点,头发长且乱些。似乎也看到多年后,我随城里的青年,来到广阔天地的我们屯子,并以另一种身份,与从小在一起的光腚娃娃,在屯子里大有作为。我偷着照过镜子,想象跟他们一样鲜亮的青春模样,看到的却是衣服摞着补丁、袖口和衣襟磨得发亮的自己。我试着用旧毛巾,使劲儿擦了几把脸,仍灰头土脸的,没一点儿城市的那种白。心里虽说有点不舒坦,还是觉得跟他们近了一层。
我去过省城,能想像他们的家,得拐过几个弯的街道,再走过几十米,才能进楼门。他们的父母也穿得干干净净的,除了年纪大了些,模样跟他们差不多。女孩的妈妈跟她们一样苗条,不像屯里的中年妇女,个个腰粗声憨的。听说有个男知青,因知青队长挑逗女知青,在来报到的车上,用刀子捅了队长的胸部,差点儿送了他的命,也把自己送进了牢房。
知青进屯,就是屯里的知青了。这些工人子弟,让屯子出现了生气,也使我们屯儿和南山烟厂以及田家屯儿,来往得频繁多了。我们再去烟厂,有了点沾亲带故的踏实感。虽然我们去了也不要什么,要是遇上他们给几盒烟啥的,不论大人孩子,一概没人拒绝,都非常大方地揣进各自的裤兜了。香烟是统购统销的,抽不抽烟的人,都把烟当做好东西。拿回家的烟,放时间久了,捂变霉了可惜。对吸烟这事也有好奇心,背着大人鼓捣烟儿,三抽两抽上瘾了。我们那波孩子,有的是这么学会抽烟的。
田家屯同样在山脚下,那阵子似乎比我们幸运。他们可以把园子里的菜,卖给工厂食堂。烟厂有拖家带口过来的,也会去各家买菜。来来回回的,工厂、屯子以及山南的路上,热闹多了。
我每回到那个屯,都跟第一次差不多。屯子里没有熟人,觉得每个院子每座房子每个人,都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们走进屯里,毫无戒备地说笑着,某个院子的狗不乐意了,突然汪汪汪断喝几声。它不熟悉我们的声音,也许它在想:这些家伙谁呀,跑这来大呼小叫的,不给你们点厉害,就当我不存在啊?我们被它吓住了,把要出嘴的后半句话使劲噎回嗓眼儿,再悄声细语地掏出来。
我找不到狗叫声来自哪个院子,从传来的方向看,是临近的几家的,没弄清具体的方向,也不知道是黑狗白狗,或花狗?它是真怒了,还是习惯性地吓唬人。狗一叫,我的陌生感就厚了一层,像隔在了一堵墙的外面。我跟这个屯子接触的太少,接触到的人,说到屯子的事,只限于只言片语。
这个屯子像我们屯一样,有太多的秘密藏在暗处,没被人发现。屯里的每个人,都有别人不了解的东西。天下所有的屯子也许都这样,有各自不为人知的一面。不是有意遮掩,而是没被说出。大家守着自己的秘密,也许觉得没必要说出来,或者不愿意说出来。即使想说出来,别人没时间听,或没心思听,毕竟各有各的忙,缺少闲。那时候日子是慢的,慢把大块的闲,挤没影了。
瞧一个屯的状态,能看懂大家的忙。盖了那么多新房子,旧房子扒掉了,也重新建起来;那么多庄稼地要撒种、铲草、间苗、趟地、收割、存储;那么多牲口和家禽,要垒窝砌圈、放出去圈回来、怀孕产崽、育肥宰杀;院子里的树、栅栏、围墙、土路等等要修整;衣服破了要缝,墙出窟窿了要补,猪的叫声太响要看看,鸡没进窝要找两圈,还有左邻右舍的杂事,亲戚间的迎来送往。有大把抓不到影子的事,堆在屯子的街尾、墙角、地边、屁股后,要人们花心思,折腾胳膊腿来去。再没有闲工夫,跟外来人叨咕这些事。
我们屯也这样忙着,就理解了他们的忙。不是想藏着自己的隐私,藏着屯子的隐私。那些被称作秘密的事,站在当初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赶巧我们没在那个合适的时机出现。他们自己的经历,他们看到的屯里别人的经历,以及周围一些事物的情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没想遮掩起来。凡我不知道而他们知道的,对我来说都是秘密。即使我看到的,有些仍然是秘密,比如:一只猫蹲在房脊上凄厉的哀叫;一头猪拱着圈门不停的哼哼;母鸡偷着把蛋下在草堆里,隔了些日子,咯咯咯领着一窝鸡崽儿回来;一缕风趴着墙缝,掀掉不少泥土;一条小溪奔跑着下山,没找到河流最后去哪了?
所有的秘密,是想知道还不知道的事。对于不想知道的人,已无秘密可言。有些事不是你想知道的,仍有人把信息悄悄送你耳朵里,想拒绝也不能。屯子出现以来,一直是这样,许多私下的事,也是这么被大家知道的。
我家前院摔碗的脆响,说出了那间屋发生的冲突;碗连续落地的碎裂,说出了冲突的激烈;碗茬儿迸发的吵闹,表明这之前发生过紧要的事,碗碎之后冷静下来了。是那只碗的错误,让冲突达到了互不相让的地步。碗碎了,一切就结束了。那是只该扔出去的碗,当然得摔碎了扔出去才解气。
右院的媳妇肚子大了,不用说,就知道几个月前,她和他的男人,趁着屯子夜深人静,在烧热的土坯炕上,花力气干了不少活儿。那是些老人年轻时做过,现在不做了,而少年没做过,将来要做的事。院里的狗之所以没叫,是它听惯了屋里的那些动静。深更半夜里的狗,已经懒得瞪着狗眼,管人们的闲事了。夜连眼皮儿都没撩一下,它睡得天黑地暗,比窝里的狗睡得瓷实。
睡不着的老宋头,铜烟袋锅儿磕在炕沿上,响声跳出敞着的窗户,从屯东头传到半条街。我出去尿尿的当,他刚巧抽完一袋烟,又响了五六下。我的睡意醒了不少,站在月光下胡思乱想,不知道是不是老宋头,被烟袋锅儿的火星撩拨着,想起来大半辈子的经历。一袋烟,一个夜晚,两声咳嗽,寂寞里藏着老宋头过去和现在的所有遭遇。他脑海出现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还有他认识或不认识人的,家族的变化、屯子的变迁,乃至更多我无法想到的东西。
还有昨天那片云彩,在屯子的上空堆着,风鼓捣了它好几遍,说了一箩筐的风言风语,它趴在那儿不走,吧嗒吧嗒地落下雨点了。它有一腔心思,要留给这个屯子的。仅隔了一条道或一个山坡,那边就响晴响晴的。雨没下来以前,屯子谁知道云的这个想法?再说前天晚上的事,那个闪电,急匆匆跑了八百里,在我们屯儿路过没站脚,不偏不倚地亮在孟家屯的上空。它要告诉那个屯什么,电闪叫来一个响雷,掰掉了老榆树的主杈,树洞烧得黑乎乎的,啥也没看见。
我们经历过的,留在记忆里的,以及稍微安静些,就能重新牵连起来的,许多是我们小时所见。那些偶然或必然的事物,不紧不慢地和我们碰面了,我们没仔细思考,它在身边溜过去了。我们急于知道或苛求未来的事物,把过去美好的东西扔在了过去。要是我们稍微留神,腾出点儿时间,坐椅子或躺在床铺上,回味山村或城镇那个孩童或少年的自己,那么多微小细密的经历,许是一件玩具,一只小猫,一条小狗,一棵草,或一个红红的柿子,鲜活地搁在原来的地方,温暖而朴实地等着你,慢慢与它们耳语。
要不是觉迷,睡不着的时候,躺在炕上不用翻来覆去,越折腾越睡不着,只能徒增烦躁。其实,完全可以不睡,想想过往的小事,或听听没注意过的声音,忆忆没留意看的景象。那些搬着小板凳在空地等露天电影,在云彩下看蚂蚁爬来爬去,与伙伴们满屯子跑等许多小事儿,在松嫩平原叫西山堡的小屯儿发生过。
那些是有趣儿的事!
四
我在南山以南的田家屯住过一夜。
那个夜是被狗叫黑的。当晚天阴得很,又赶上停电,我的同学拉着我的手,两小团人影进屯时,已在暗处了。他用身体挡在前边,一再安慰我,屯里有条狗,遇到谁都瞎“汪汪”,不敢真下口。
虽有心理准备,狗大叫一声,仍吓了我一跳。这个开场白,说出了狗的警觉敌意,对我的东张西望,表达了明显的不耐烦。其它的狗,不问青红皂白,看都没看一眼,全跟着吵嚷开了。它们集体的声讨,是尖刻的,刺破了小屯儿的安宁。一汪好端端的静,一坨干净净的黑,一屯完整整的夜,被狗叫点亮的灯光,撕裂好几道豁口。
煤油灯或蜡烛的火苗,抱紧了绳捻儿,几缕柔弱的光亮,趔趄了好一会儿,踉跄着爬出窗户纸来。昏黄的光线细微暗淡,还没走出多远,撞上迎面而来的墙,撅折在院内了。灯光之外,黑的地方更黑了。屯里的街角院落,张大了黑魆魆的嘴,要吞掉我;松松垮垮的草房,眯着小块儿的玻璃眼,死死瞅定我。路过的老榆树和泥墙里的向日葵,黑着脸猫下腰来,跟踪我老远。
我的一举一动,暴露在小屯儿的视线里了。狗的腹黑与毒舌,增添了小屯儿的怪异与不安。看不见的黑及灯的亮,与外屯的我拉大了距离。
我们屯儿的狗,从没这样措辞严厉地数落过我。它们已看惯我的身影,听清我的脚步,闻懂我的气味。远远近近,犄角旮旯的人家,没一条不识相的狗,对我冷言冷语的。半夜在屯里走过,老榆树不会盯着我的影子不放。那种浑成一体的默契,从一草一木到整个屯落,包括天上的云朵、路过的风声、院里的灯影和睡得黏黏糊糊的梦。
被狗训斥之后,田家屯儿接纳了我。雨没有下,夜更加静谧。周围的一切停在原地,没丁点儿的轻微颤动。时间凝固了,空间凝固了,声音凝固了,心思也凝固了。我有种奇妙的感觉:黑,是拆不散的整体。笼罩下来的夜幕,柔软或坚硬的,都牵连不断。山乡的夜,黑得温顺瓷实,没有酷暑的燥热。我看到了夜的形状,看到了黑的浓郁,与屯里的事物一模一样。我的小心思和注意力,溶入这份沉着里了。
田家屯的夜,我异常兴奋,在小巷转了几圈。我不再拿自己当外人,狗也不说三道四了。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屯子,夜晚有那么多值得注意的东西。院落和草房之外,有那么多的风景;看得见的物象之外,有那么多的新奇;嘈杂的人语之外,有那么多的纯净。多好的夜,没完没了黏着枕头,是白白荒废了。要做的,是搁下心里的琐碎贪念,少睡个懒觉,走得高远点,看一眼天际,听一缕风声,闻闻草木味道。
伸手难见五指的夜,在屯里走动时,眼前的黑,悄没声地后退着。夜的触须比乌贼还敏锐,紧抵着我的额头、眼皮、鼻尖、脖子和前胸。回头瞥一眼,刚腾出来的空地儿,被后面汹涌的黑挤满了,差点儿碰疼我的屁股。脚下是趟不尽的黑,周围是大堆躲不开的黑,我成了黑暗里最黑的部分。
夜,是不掺杂色的,黑得名正言顺,黑得鸦雀无声。没有缝隙的黑,是有形的,我说不准它的形状,填满了屯里屯外所有的虚空。余下的黑,严丝合缝盖到实物上了。
狗叫停了。灯熄灭了。静和黑,浩浩荡荡围在窗户外。趴在山脚的田家屯,一座凝固的黑,似泊在夜中的汪洋小岛,被无边无际笼罩着。我的瞌睡虫,已跑没影了,俩小淘气鬼儿,躺在被窝里,他瞧着熟透的夜,我看着生疏的夜。
那黑,是一宿不用藏掖的好夜!
夜是大自然安排好了,要黑着过的。夜,使光亮的事物,呈现了鲜活的轮廓。暗处的阴影,触及了事物内在的隐秘。夜的好处,拔节的禾苗,比我理解得具体;树木的根须,比我认识得深刻;子夜的清露,比我看得透彻。我的视线不及之处,轻风在吹拂,小溪在流动,新芽在出土。寂静的夜晚,那么多的人、动物、植物及不知道的事物,在有序地酝酿、发生、成长、变化,茁壮得虎虎生风,摇曳多姿。
蟋蟀偶尔的叫声,隐约在窗外的草窠跳跃,成串的哨音嘟噜着,在耳朵里打旋儿,仿佛沾染了薄霜的葡萄,凉爽里透出微甜的圆润。那层细腻的灰白,慢慢散过来,照亮了小屯的寂寞。夜,干净到没杂质,单一到没杂色,简洁到没杂音,是卓尔不群的。
夜是黑的主宰。放空了眼前的纠结,听得清自己的心跳。仿佛整个世界,是由突兀的我,与陡立于对面的黑,两部分构成的。我可以不招谁不惹谁,黑黑地看着周围的事物,正如这个小屯儿,黑黑地看着我,不露声色。
夜,是不上锁的家居。黑,是夜对梦的呵护。不止黑色,其它的颜色,红的、绿的、黄的、灰的,凡单一的自然事物,多是简洁、生动、安全的。大自然是美好的,把天理人伦的俗世温暖,分布在人们经过的每个节点,恰似黑,敛住了尘世喧嚣,把安逸搁在睡眠里了。
我想到了我们屯的人。他们除了睡觉、做梦,又在干些什么。那些老辈和后人,用没用黑下来的这一半时间,看看人之外的植物动物,是怎么精心度过夜晚的。想没想过,天南地北的人们,把日子的一半儿,稀里糊涂给睡没了。
在家的日子,家是厚的泥墙,挡住了视线,挡住了想象,关我的禁闭了。屯子是更高的墙,身体是灵魂形影不离的墙。有形无形的墙,把大量的风吹日晒、鸟唱虫鸣,隔绝开了。在屋内,我不能拆除一堵墙;院子里,我不能拆除一间房;大街上,我不能拆除一个屯子。总有些影子缠紧我,使我挪不动自己,像绕不开的老路。即便日光月色晴好,也扒不塌全部的黑,光亮照顾不周的地方,阴影是草房、院落或屯子的胎记。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原来,自然的一半儿,搁在夜里;时间的一半,留在夜里;屯子的一半,住在夜里。我们过着的普通日子,被日夜均摊了。不管白或黑,都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黑是夜的本色,骨子里是安宁、平和的。那些负面的喻意或非议,是不公道的偏见。
我比我的同学幸运,比许多孩子幸运。我睡过许多屯子,睡过山坡,睡过柴垛,睡过地边。离开了屯,走出了自我,才能以不同的角度姿态,看清我们的小屯儿。在外面的夜里,想着我们屯儿的事,想南山的那些场景。比如:放牧的半拉子劳力,老宋头、付矬子和老胡;闲散的猪、牛和羊;飞来飞去的麻雀、燕子,刨出的树根。腐烂的根也挖了,不留半截儿原地戳着,得腾出那块空地儿,给未来的新事物。
我同学没来我家。他的童年,没有另外的见识,没躺在远方炕上,遥想屯里的狗叫、院落的灯光、墙角的蟋蟀,及那只悄没声儿的老鼠。他陷在烂熟的老宅,思维被灯影、木窗、土炕用旧了。彼此的僵持和蛊惑,缠住了想象,像山坡的榆木疙瘩,没了发芽的向往。
异乡之夜,那些狗叫和灯光,制造了些微的慌乱凉薄,是留在我心里的暗疾。只是转眼的工夫,让黑给治愈了。被惊扰那刻,曾冷眼旁观,田家屯用旧了的一切,在我的视线是全新的。可惜,我的同学没来得及看,时间往前赶了一大截儿,我们长大了,他彻底丢了看的时机。多少年过去了,他没发现这个失误,不知道我多瞅了好几眼。
睡不着的那夜,我着着实实地,把夜和南山当作我们屯过日子的背景,想清了我们屯子的另一半。我在豆腐坊住时,看过生产队院里的月色。一地的月光,在屯里空旷的场院,平稳得水面一样开阔、敞亮、安详。我往平整的院中间挪了挪,我矮小的影子,也跟着我挪了挪。我低头看影子的时候,它在地上勾了勾头。我俩被月光笼在空地上,我浑身上下亮堂了许多,影子黑得那么凉爽、宁静。微风吹着我的衣角,我的影子还是一动不动。整个屯子,凡是空着的地方,都被月光弄得那么柔软、静谧、随和。
我想起了那次驴撒尿时,我在屋外热流直下。两股带着体温的响动,从我竖着、驴横着的身影,毫无顾忌地尿出垂线弧线。浇到地上的尿,冒着白泡泡的声音,被夜色分成两半,一半传回了屯子中间,另一半传向了屯外。两泡尿,在奶白色的月光下晶莹着明灭,浇得小屯儿和周围的事物更加安静而亲切,好像远处的老榆树,严肃地屏住了呼吸,被我和驴的尿声,惊动或感化得说不出话来。夜色被月光朦胧得疏密有致,我和驴不用担心,这一长一短的两泡尿,浇不湿屯子的安宁。即使用尽全身力气,我们酣畅豪爽的淋漓,只相当于几滴露水珠,使夜的长势稍潮润些罢了。当然,屯子外干渴的各种庄稼,也许是正倾斜着身子,拼命渴慕着这湿漉漉的尿声呢!
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我和驴发出的哗哗尿响,太微不足道了,如蚂蚁崴了脚踝的一声“哎呦”,不会被睡在梦里的人听见,或苍蝇尥蹶子掀起的风,吹不灭一盏油灯的亮。我不知道两泡尿的声音,能被月光带到多远的地方,附近的八家子屯、田家屯儿听不听得到;或者更远的背阴河镇、拉林镇和五常县城,以及百里外的省城,是否还能听得到。夜太静了,假如声音传出去了,被那里起夜撒尿或做其它事情的男女,无意间听到了,他们会不会停下来,顺着声音的方向侧耳倾听,想到附近或远方的角落有个叫西山堡的小屯,一个男孩儿和一头毛驴,在月光恣肆的恬静里,快意地干着各自的事儿,把尿脬里憋闷了半天儿的尿,撒了满地,碎银一样。在那个时刻,驴和男孩儿啥也没想,内心是干净的,身体是干净的,纯粹得像皎洁的月光,像男孩和一头驴本身。这是两泡撒得霸气、舒展而尽兴的尿液,毫无顾忌、随意滂沱、任性流淌,把一个小屯和屯外的四野,浇得更加透彻、清亮、幽静。也许,远处的人比我和驴听得更仔细生动。假想自己站在远处,回头看这个情景,等于扒掉了碍眼的墙,原生态的民间气象,坦坦荡荡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瞅啥都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了。
田家屯的孩子,也是在夜里偶然发现,藏在屯里的秘密的。灯灭了之后,耗子小心地里外屋爬来跑去。它们的粮仓空了,必须抓紧时间填满,要是到了青黄不接的坎上再下嘴,人的米袋子已没粮食了,那就糟糕了。对耗子来说,没食吃的日子也不叫个日子了。
不想让孩子们知道的勾当,是夜色偷偷说出来的。我那个同学说,有天半夜他到院子里撒尿,看见队长从邻家婶子屋里出来的,掩门时队长掐了她屁股一把,婶子悄声地说:队长,没事再过来串门。他还说,他们南边那个屯的队长,深更半夜去人家串门,好像有太多的妇女工作要做。半个屯子的人家,差不多他串遍了。后来,公安局把那个队长抓起来了,说他做事太细致入微了,而且总是晚上做。这些乌七八糟、鸡鸣狗盗的事,是夜的一部分。
热闹了五六年的田家屯,我去住过不久,很快又消停了。在知青点儿撤了后的两三年,南山的烟厂搬回了城里。烟厂交给地方后,乡里的五保户老人搬了进去,名字马上改叫敬老院了,四平战役的老英雄孙瓜园子,是用拐棍支着身子骨,从南山来我们屯儿的。除了征兵入伍的几个青年,我们屯的知情都返城了,留下两栋砖瓦房,在那里空着。空房子又叫了几年青年点,分田到户时给了屯里的人家,这个词才从屯子消失。
我离开屯子以后,再没去过南山以南和田家屯。即使回来,也只走到南山为止,记忆卡在那个坡梁这边,不再往前挪动半步。那里的日与夜,白与黑,虚与实,善或恶,一直站在那时那地,默默地看着我离开了。
异乡的夜,是南山以南的一份回想。也许,若有一袭月,一洞箫或一管笛,那个夏夜,会静得愈加鲜灵、深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