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师傅带了个白徒弟
46团学兵 白宝存
(一)
我们厂是个上万人的大国企,老人们都知道有个技术精湛的黑师傅,黑师傅呐,偏偏收了个白徒弟。

嗨嗨,你别笑。我师傅就是姓黑,黑白的黑。人和姓一样,黑。师傅名讳黑、清、河,他心里清亮得很呐,他个子高高黑瘦黑瘦的,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圈套圈的“五环”近视镜。走路不紧不慢,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他近50岁,读过私塾,说起话来常常能吟出几句古文来,咋看都像学者,可他却偏偏是个有名的巧木匠。
我嘛,就是姓白,黑白的白,人和姓一样,白。个子瘦高瘦高白净白净的。有人戏谑:小白脸没有好心眼,老黑要留神哟。师傅笑言:口中生德啊。小白,好孩子,好学习。他要才不要财,有财没有用,存了也白存,白保存嘛。心里叫他要自带标点符号,白宝,逗号,存,句号。他不就是财吗。师傅护秃子似的护着我,说话都不想让我吃亏。
可刚开始不是这样的。1974年,我从马场调到厂里时,就想当个“带手”的人,就是陕西人说的有手艺的人。那时结婚都兴“三转一响,四十八条腿”,谁不打家具。木工吃香,门槛就高了。走后门,别想,后墙都塌啦。挤窗户钻门缝地进到了木工房,可是,没人愿意带我。那时“文革”遗风尚浓,尊师之风不兴,常闻有师徒不睦之事。放着轻松不轻松,谁愿意带“徒弟爷”呀。
班长是从抗美援朝下来的老兵,人很好,但和手艺不成正比。他想带我,可我只认黑师傅。早已做足了功课,听了许多有关我师傅的轶事,说他人正直,手艺精,出活快,质量好。木工粘板子,是个特硬的基本功。他粘的板子,从来不会从粘缝处开裂。就是在月光下,合板都不用看,唰唰几刨子,两块板子一搭,前后一拉,手捏板缝中间一晃,就知道这道缝平不平,能不能粘住。
不带吹,我可是亲眼见过的。还说师傅满脑子窍道,最善解难题破危局。厂里一高龄老人突然离世,孝子拿出存了数年的上好柏木做棺椁。可师傅恰巧回河南探家去了。木工乔老师傅过去是棺材铺掌柜的,事急不等人,他挑头带几个强将连夜突击。做棺椁讲究大啊,尺寸和用料都要卡紧。“八尺三,走遍天”,精料用在明显处,“金天银帮豆腐底。”干了一辈子啦,这都是手拿把掐的事,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嘛。可偏偏出事啦,出大事啦!
那时数年不招工,技工急缺,老乔师傅是退而不休的人员。年龄大了,干了一夜也累得有点犯晕了。原应该在保证内径的情况下,划线往外翻一料,可他偏偏往内翻了一料。坏了,棺椁宽窄长短尺寸都不够了。等扣好榫卯组合到一起准备入殓时,现场成了瞪眼比赛大会,看谁眼睛瞪得大。
亡人是猝死。身高马大的,临死前还美美吃了一老碗泡馍。入殓时按风俗穿着棉长袍大褂,双臂根本放不下去。垫上身,头顶棺盖盖不住,垫下身,腿蹬后堵不够长。最要命的是,正值夏季,亡人肚子已经开始膨胀了,孝子全家急得放声大哭。木匠师傅都是请来义务帮忙的,不能说啥,可问题咋解决,天无梯子地无环啊!乔老师傅又气又急,蹲在一旁唉声叹气,咋关键时刻就三昏九迷七十二糊涂,在阴沟里翻了船呢!他不停地拍打着自己满是汗水的光头皮……
天不灭曹,黑师傅从老家回来了。孝子们一看,哗地跪倒一片。黑师傅点了一根烟,绕棺三匝,深思片刻,便把执事叫到一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孝子脸上阴云稍散,派人火急火燎地乘车出去了。这时,旁观者也看出端倪,交头接耳的替孝子急……
个把小时后,派出的人回来了,还带着一方量粮食的木斗。
清场,放下工棚布帘。师傅指挥工匠们按尺寸在棺椁的后堵头处开了个孔,将斗固定在上面。亡人双腿入斗,双手搭腹,手拿 “金元宝”,美其名曰:脚踩粮山两世有余,手捧元宝代代富贵。孝子脸色放晴乌云散。随后又用胶合板钉在棺帮两侧,遮住木斗,再用两幅合一幅的红绸子搭在上面,一切就绪,入殓起灵,抬棺时只见红绸飘飘,谁还会钻到棺椁下一探究竟呢?
谁有这般高招,唯我黑老师傅!谁,不想拜他为师!班长知我心思,在制作木工工具时,总让我以黑师傅的工具为模板,让我有意识地接近他。暗示我,勤快娃,人人爱,要我“眉毛上生虮子——长点眼虱(色)”。好在跟铁道兵培养了好的作风。我要来钥匙,每天提前半小时来车间,生火、烧水、熬胶,洒水、打扫卫生,师傅一来,就捧上一大缸子热茶。下班又是提前半小时洒水,给师傅端上一盆热水,师傅洗着,我打扫卫生。2个月后,师傅明显对我有笑脸,但还未吐口。没关系呀,早来晚走多干活是年轻人该做的呀,继续。
班长让师傅带我干活。师傅看我一眼说:“去,把那张桌子面刨出来。”我几乎是蹦跳着到工作点,拿起推刨就干。刨子“吱儿吱儿”地叫着,飘出一卷卷长长的刨花。师傅看了几分钟,紧急叫停。慢慢说道:你这样干,把桌面刨成三合板也刨不平。来,摸一摸。感觉手下有一道道沟渠。看我满脸疑问,他说道:刨子响,是刨底不平。桌面刨不平,是刨刃不方,肯定是中间高两边低的舌头形状。退下刨刃,用方尺量,果然言中,怪不得桌面刨出了“牛舌头”呢。把方尺放在磨石边,嗤嗤嗤地磨刨刃,虽然很专心,可一搭方尺,不是中间高,就是磨斜了。倔劲上来了,磨,不停地磨,按刨刃的两个食指都起泡、划破了,继续磨,整整一个星期,终于磨方了,可一块新刨刃耗短的快报废了。师傅检验过关了,又讲了细刨、粗刨、净刨、冲缝刨等刨刃的要求和磨法,学问太多啦。
换新刨刃,再刨桌面,平整如镜,丝滑如绸,那里还有一道道 “牛舌头”。果然师傅说得对,刨刃不方正,干不出好木活,人品不方正,就要招大祸。
师傅又拿过各种花刨刨刃,铲凿扁凿3分凿……大小凿子一大把。磨,接着磨。我自嘲是“漂亮国”人,镇日磨刀霍霍。这一磨又是一个月,磨刀石成了“月牙儿”。呵呵呵,大见成效,磨出了刨刃的方正,还学会了磨凸凹不平的花刨刨刃、线刨刨刃。
接着就是掰锯齿锉锯……哎哟娘呀。坚持。我记着师傅的话,当个好人,要打好做人的根基。当个好匠人,要打好技术基础,工具不“馋活”,人就不“馋活”。哦,这是在磨我的性子练我的韧性教我做人呀。

(二)
师傅搜集到一套黄檀木刨料,要亲自给我置办一套好工具。真是喜出望外。师傅的工具讲究,尺寸比例恰到好处,看着好看,用着顺手,收工时抹油保养,摆在案子上亮晶晶的,工艺品似的,看着它就像是热恋中见到了意中人,好喜欢哟。
木工房师傅的工具,大多是模仿师傅的样式做的,关系好的,师傅最多给画个线。亲自置办,我还真是蝎子尾巴——独一份。黄檀木,质地坚实,纹路细腻,黄灿灿的,真漂亮。心里渴望着早点用上它,自然就想师傅赶紧动手哦。可早上一上班,师傅就叫我搬来了半截子汽油桶放在熬胶房,盛满水,点上了火,把刨子料扑扑通通扔进去。啊——,真不明白,人家都怕木头湿潮,这却往水里扔,还要使劲煮,我不解,忧虑地看看师傅。师傅笑着抽口烟对我说了一段故事:
一位专做花轿的木工,手艺精湛。他的徒弟聪明,就是有点心高气傲。学徒期满,便自立门面。并私下扬言,一定要超过师傅。他自恃才高能干,雕刻精湛,描龙画凤,可生意就是撵不过师傅。原因就是他制作的木轿顶很漂亮,可老是炸裂,且无法解决。他方知学艺不精,于是年年除夕提着点心看望师傅,渴望指点迷津,年年乘兴而去,失望而归。一位老者对他说。看到河边这古柳了吗?生存百年,柳荫满地,大小树都是柔枝下垂,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姿态。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诚恳检讨自己高傲轻师失德之过。这一年拜年,见师娘在家,就低首垂臂问师傅去处。师娘曰:在后院煮轿顶。听罢,他跪倒向师傅师娘谢恩,从此虚心好学,终成工匠名师。我明白内含的道理。可还有疑惑。
师傅似有读心术,笑着说道:这刨料为什么用蜡封两边?因为外干里湿,干湿不匀,无蜡封干处就会炸裂。在水里煮透,内外湿度一致,慢慢阴干,就会由表及里,均匀干燥,还会出现这样问题吗?木料都要表里如一,人呢!哦,我瞬间明白了,那些所谓绝招,就是历代工匠们根据工作实践总结积累的宝贵经验,只有虚心、有心,师傅们才会传授的。这里面有尊师、谦虚的内涵,更有做人光明磊落的道理啊。
终于跟师傅干活了。是班长下工单时将我和师傅派在一块的。
那年头,比较大点的国企都有自己办的子弟学校。寒暑假时都要维修桌椅板凳。凡是毁坏严重缺胳膊少腿的都要拉回木工房,无法维修的就要制作新的。
泥瓦匠们说:“宁肯盖间新房,不愿补堵旧墙”,木工也照样“喜新厌旧”,修旧太麻烦。师傅清点完那么一大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算出了两份下料单。20个新方凳制作单给了我,修旧料单给了下料组,由机械下料。师傅领我进了木料库,翻出几块板子,拿出墨斗左弹右画,然后拿出一把大锯说:自己下料。啊,有电锯为何不用?工时完不成可是要扣工资的!
看我犹豫,黑师傅把大锯放在案子上,看了我一眼,转身进电锯房下料去了。班长悄悄给我说了两个字:傻呀!看着怔怔发呆的我,又说:黑师傅把挣得工时都补贴给了你,为的啥呀。瞬间清醒。可这么大的锯,我哪里能掌握住嘛。不是夹锯拉不动,就是扭扭歪歪一边跑,硬是把直线拉出来一条“蚯蚓”。
黑师傅说,想当个好木匠,就要从拉锯开始。一年之内,你禁用所有木工机械设备,全部手工。来,今天就教你“窜锯”。说着,就把木板抬在案子上,右腿搭在木板上,坐在案上面刷刷地拉开了。从来没见过这种拉锯法。只见大锯上下挥动,腰和手臂同时用力,上下都可把手臂挥至极限,每挥一次,锯条就前行一截,稀罕死了,那锯口直的就是一条线,不但进度快,而且省力。还有啥说的,拉吧,刚开始,肯定别扭,师傅在一旁不停地纠正,示范,拉着拉着就顺当了,还拉上瘾了。
就这样从拉锯开始,一年间我全部手工操作,从不染指木工机械,比较快和熟练地掌握了多项基本技术。技术比武时,我跟四级工师傅干的同一张图纸的活,还进入了前三名。练基本功,不但为学好木工技术打下良好的基础,而且还有意外收获。悄悄告诉你吧:要想身体好,赶快去拉大锯!
槛外人 2025-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