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嫦娥,还有玉兔,是月球上第一批居民,刚儿属于第二代了。据说我们有一批古希腊神祗移民做邻居,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的影子。可以发誓,我真的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我早已是一棵树,那还是飞升之初的事情,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关于我和我的嫦娥,在世人心中一直是一个谜,一个很深很深的谜。我原本希望羿,他来写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但他比我死得早。有人说他是被寒浞谋害的,也有说他是被河伯杀死的,种种猜测流散在各种文献典籍中,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将他们的猜测自圆其说的,尚书不能,淮南子不能,史记、汉书后汉书统统都不能,唐人和清人的笔记当中偶有染及我们的,也只是从以上所谓的正史中编造出来的,纯属沿袭旧说之举,不能深究,关于我和我的妻子嫦娥(平时我叫她小名娥皇)也是这样。我还没有死的时候,想让嫦娥写一篇诗歌或者小说什么的来澄清自己的身份,后来我死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我死之后,她把自己巨大的悲恸和对永生的绝望注入到了毒药般的诗歌和音乐当中,写了《月光奏鸣曲》、《拜月》,后来又写了诗集《新月》,又名《月光集》,她创作很勤奋,但却十分清苦,从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到今天――公元二十一世纪,四五千年来就写下那么一点点东西。世人对一种永恒情感的理解能力我是持怀疑态度的。情歌王子李商隐有一天在云母屏风上看到一团幽深黯淡的烛影就把它当作了逐渐低斜下去的银河和启明星,他联想到了我们(尽管是臆测),广寒宫里的嫦娥想必悔恨当初偷吃不死药了吧,如今落得个碧海青天夜夜心。李诗人是印象派,那个时候的诗歌写法大都如此,还援引了典故,即我的妻子奔月的故事,我们的故事也是后来所有人的典故,诗句中的歪曲不说,这种联想引用法也没什么创见,这是很多诗人的通病,光凭想象行事,把这个观点发挥到极致的要算苏东坡了,文人身上的那点忧愁与悲伤在他那里表露无遗;李白也写了,他干脆说他要把我从月亮上砍(斫)下来,送给那些没有柴烧的知识分子。这次,他是太糊涂了。后来还有很多人写到过我们,毛泽东问刚儿要桂花酒,刚儿哪来的桂花酒?尤其可恨的是鲁迅这人,在故事新编里肆意贬损我和嫦娥,说我是一个剪径的强盗和暗害羿的卑鄙小人;说嫦娥是因为受不了天天吃乌鸦肉炸酱面这个苦而私自飞升的,以羿的性格能让她轻易偷到不死药吗?我们同拜于黑山扈门下,在蓬莱,瀛洲和方丈三山碧海间看潮起潮落,吃了多少光多少岁月,看了多少日出日落,能不了解他吗!我本是南方人,蚩尤的后代,自从尧的祖先黄帝打败我的祖先之后,我们一直在南逃迁徙中,这种景况只有圣经旧约中的犹太人堪与相提并论。我的出生地在苍梧,九疑山脚下。黑父云游九疑山撰写那部后来闻名天下的“地理学巫书”的时候来这里进行过田野考察。我们相遇了。他身边有一位书童,那位书童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射日英雄――后羿。有史学家认为,历史上有过两个羿,但是我敢保证,历史上只有一个羿,他就是我的同门师兄黑山扈的大弟子――羿。
考察过后,黑父带上我,我们沿黑水继续南下,去到若木地。然后才从海上折回蓬莱。在那里度过我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并为我的未来成为一个全天下的王而做准备。这一切,道路都是现存的,但那个时候的我却懵懵懂懂的,认为将来是放射状的,我的兴趣仍然在习射上,以及按时按量完成黑父布置的功课――习各种各样的经文,战术,格斗。对做一个万邦之主全天下的王我真的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是羿不同,他对帝王术兴味盎然。这个时候,我觉察到我的身体里还有一个人存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种族的历史以神谕般的力量存在,那就是“遗”。我这样说,你们当然不会明白,但以后会明白。它决定了我的一生。
蓬壶山,我和羿习射的地方。羿后来用来射日的功夫都是在这座山上练就的,体力,眼力,心力。在蓬壶山的最高山峰上,可以俯瞰整个海洋。这样的高度同时也拔高了站在山顶上看世界的人的胸襟,他的箭会射得更高,更远,更强。对于羿的箭法我自然有几分瞧不起眼,他根本不会射箭,这和他作为一名享誉天下的神箭手并不冲突。他不缺乏足够的体能,臂力,但是射箭用的不是这些,而是脑力和宇宙的力气;他要求与我比试,把海里那只悠闲游弋的翼鲨当作靶子。我明白他的心思。我也知道他想要射哪里。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能不让他先射吗?果然,他把箭矢搭到弓上,一箭下去,鲨鱼便在水里翻腾开来,整支箭都没入了鲨鱼的眼睛,翻腾几下之后,水花变小,鲨鱼死去。他赢了。他以为他赢了。对于这样的对手,我还可以让他再心花怒放一阵。我把弓箭拉满,仰起来朝着深碧仿佛千年的一望无垠的天空,这时,太阳正在我的头顶,我望着它,它突然闯进我的意识中: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有那么一刹那我意识到它的存在是多余的。最终,是我的弓箭缓慢的放下来,对着海里的一株水花射去,离死去的鲨鱼约有半天的路程。羿得意的笑,他说他要把那头鲨鱼的骨头腌制成一张良弓,用鲨鱼的刺磨成箭镞,用鲨鱼的皮革鞣制盔甲,用它的鱼泡作羊皮筏独木舟――我想他会把鱼泡改装成汽艇,等等。我告诉他,如果是这样,我还可以再送他一付装备。但那用来又有什么用呢?半个时辰之后,海面上浮起另一头鲨鱼,他明白了什么叫翼鲨。翼鲨不仅仅是说它在海里匪夷所思的速度,还有,它们总是像天上的比翼鸟那样双双出没于江湖,一雌一雄。
黑父临死时这样忠告过我:羿,以他现在的射术,称霸于海洋那边任何一块大陆都不会有对手;为师担心的是你,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只有将这部费我一生心血铸就的《山海经》赠予你,留作日后大用。
黑父授予我的还有《归藏》,只不过仅仅是心法,当时并没有形成具体文本。后来的事实表明,黑父对羿的命运的确有先见之明,但是我却不能明白一部地理书对我有什么大用。黑父说,你将它画在你的穹窿房子里自己参悟吧。这一参就把胡子参长了:一个完整而奇异的世界展现在眼前,我看到了穹窿地图上的河流、山脉、海洋、大陆板块的搡动,看到了昆仑山神界,看到了大地上各个部落以及我的祖先蚩尤和黄帝炎帝之间大规模的争神之战,你道我还看到了什么?那些死者当中有很多重新起来,往我身上涌来。我又听到了我身体当中的那个声音。我不喜欢它,他让我有杀人和发动战争的渴望。每次面对穹窿地图,这种渴望越来越强烈,我无法控制自己,只得一把火将穹窿点燃。火势把整个蓬壶山都黑糗了。但是你以为那张世界地图会在我的脑海中烧死吗?不能。唯有遗忘――这时“遗”――对,就是他,那个声音中我听到的就是他。我的身上被深深的种下了两样东西,一个是遗,一个是地图,这两个东西合在一起则是黑父的理想。我的身体和智力则是黑父理想最大的赌注,他等待着我的觉醒,然后上路。但是我迟迟没有上路,没有离开蓬莱。或许,我在等我生命中的东西。羿比我干脆得多,他早早的就走了。他回到岛上搬兵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原来的房子只我和几个仆人住着。黑父是老早就死了的,他留给我的三根蓍草,装在蚌壳里,让我在觉得无聊得要死的时候才打开它,按顺序,一二三。所谓无聊就是在你的一生中无所事事,想死想活都觉得没有意义的时候。在我第一次长智齿那年夏天,我想过自杀,我打开了一个蚌壳,里面是一根蓍草,两个符号,这两个符号的意思就是地图。可是地图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但是,后来我明白,这部地理学书籍对我有更大的象征意义。羿驾着他那艘鲨鱼独木舟离去之后,我留在岛上继续研究地理学和射术。这个时期,我开始构思我的那部绝世秘笈――《射书》;如果当时奥林匹斯神山上的众神知道我在写这样一部书,不知道它们会怎么样想?当然,在我的书中,我绝不会去宣扬那种不着边际的魔法力量,弓箭更不会成为魔法工具,一名射术高手需要最基本的训练、需要有对大自然和宇宙精神的参悟能力。一切宣扬魔法的射术都是假的,骗人的,就连羿那给他带来盖世声名的射日之举也是假的,我一点都没有说谎。要不然羿就不会重新回到岛上来班师黑父了。黑父死的时候,他不知道,现在他带来一帮尧的卫队。正当我无聊的时候,他突然回来了。他跟我吹嘘他独自驾着鲨鱼独木舟驶往大陆,在山东半岛上岸,如何开始他的征服之旅的。关于英雄的行为不用大书特书历史编纂学者也会添油加醋来证明英雄的价值和与众不同之处。英雄的高大形象是用语言包装出来的。在我们那个没有文字的时代,信息的传播途径非常单一,主要依靠言说,而人们的言说又都很诗意,极度夸张和具有蛊惑力,一句谣言的力量可以超过一场战争,同样,一句赞美之词所树立的英雄形象也完全可以抵过一场战争得来的荣誉。关于那些不负责任的历史学家对于羿的赞美就是这样,说他诛凿齿,杀九婴,缴大风,擒封豨,断修蛇,就差没把太阳射下来了。可是这些事情完全不着边际。这些年,他是有可能旅游了很多个地方,畴华之野,凶水之上,青邱沼泽地,洞庭湖,桑林等等,等等。这些地方有很多都不是他该去的地方,尧的版图没有那么大,军队也没有那么大的实力。现在他们面对日族的十大部落首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南方的战役又从何谈起呢。我坐在海边一块大青石上,听他说得天花乱坠。
看得出,这些年他已经为自己将来的称帝攒下了些资本。尤其是射日,这是他为自己上升为神做的铺垫,羿神化自己也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在我们那个时代,造神是很容易的,最典型的莫过于一个农民把自己当作了神的,那就是神农伏羲。只要这种造神运动还在这片土地上出现,我们的帝国――小农意识将还根深蒂固,农业文明时代就还没有过去。不管怎么说吧,羿仅仅只是一个草莽英雄,他的骨子里没有神性,永远不会有那种高贵的东西。他也不懂更不会在乎什么是历史理性。对他的自吹自擂我厌烦了,他再说下去,我就要跳海了。
终究,我还是跳下去了,在水里清醒了一下子,洗了洗耳朵,然后才往水面起来。我不知道此后的世界会发生什么――命数中注定的东西该出现的时候它总会出现的――一个女人,她出现了,既然是注定的,我就不在乎她什么时候出现。她一出现,你就能辨别出来。那是一种无言的共鸣,像一缕忧伤的二胡在清晨的浅睡之间使你流泪和傍晚薄暮中泛起的淡淡的但又足够深刻的孤独。她很小。不是说年龄的大小,而是指她的整个。精灵这个词是我发明的,我专门用来形容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只是一团意识,这团意识又有比任何一个男人更坚韧的意志力。女人是神,就是在这一刻我体会到。她让男人上升,她可以在意识上让你体会到崇高和渺小。而一个男人只会招来忌妒和麻烦,站在尧的武夫背后在沙滩上笑的那个男人――羿,现在的心情我想就是这样,胸怀像女人那样辽阔的男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过。我真的不记得第一眼见到她是什么印象,因为她不是印象,她在我心里走动很久很久了,一出现就重叠了起来,被我捕捉到了,她移动的时候是飞矢一般奔跑着的,没有声音,就在眼前过去了。你会回头去寻找。第一眼看到她使我欲火焚身,我站在水里,她向我走来,显然,尧的卫队和一把大胡子的大彭氏都被羿喝住了,沙滩上的脚印又紊又乱,显然他们刚才在我跳海的一瞬间往前冲过,但又被羿喝回去了。我从水里抬起头,她在我面前,从他们当中出现在我面前,她伸手牵我,两只手的影子在水面上粘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的那条鳟鱼险些翘出了水面,我的下半身在水里,但是我欲火焚身,她手指的影子滑入我手掌那一刻,一股电流在我身上回旋,喷薄而出,从我身体里喷出火焰般的鱼群――刹那间,我被点燃了,她身上没有多少衣服,涉水走过来,我把她抱起,端在怀里,像光一样轻逸,水晶一样澄亮透明。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这根本不重要。
羿向我笑,我不喜欢他那尴尬的讪笑,那么苦,那么涩,可还是强装笑容。他再笑下去,我会失去冷静的,但我只说了一个字:走。就这样,跟随羿和我生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娥皇离开了蓬莱,去帮他们征服大地上最后一个会神咒的部落――日部落。
日部落人居南方,长江下游一带,由十个部落组成,史书上又称“十日部落”。史书由北方人来修,他们把黄河流域外的所有部落、邦族统统称之为野蛮部落,南蛮之族,或者东夷。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原中心论,炎黄民族中心论。十日部落则是南蛮的代表。尧在推进他的统一长江南北梦想大图时遭遇到了日部落的强大抵抗和疯狂反攻。日部落不但能够与他抗衡,物产也比黄河流域丰富。关键的问题在于,这是一个凝聚力十分强大的部落联盟。他们继承了来自他们祖先的信仰:大地上的一切生灵都将由我们掌管。这在他们的部落圣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而尧帝时代除了在政治制度上施行禅让制而外,在信仰和民众以及军队凝聚力上一点也占不到便宜。丹水之战,羿败得一塌糊涂,他说他向尧进谏,让他回蓬莱一趟,让他的先生拿个主意,攻下日部落不成问题。尧自然答应了他,让他带一支卫队,另派大彭氏和女儿娥皇随行。大彭氏即彭铿,传说他活了八百岁,是当时的名士,尧派他来的目的无二,一来是想让他跟随羿到蓬莱,探取仙药,二来监督羿,怕他一去不复返。黑父活到一百五十岁归真,对这位将来要活八百岁的人我顿生敬意。而事实上对此次蓬莱之行,只怕令他有些失望了。即没有拿到仙药,也没有见到传说中传说的黑父。羿因要回去交差,恳请我出岛。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但是,我是为着娥皇才出来的。准确说,是为了我生命中的这个女人。我愿意为她做她想要的一切。娥皇说:我梦到过这里,梦到过你在水里的样子。我们不要回去了,好吗?但就在她表达自己意愿的瞬间,是那一刹那,我突然产生了去大陆看看的强烈欲望,我想看看那与我想象的有何不同。我说,以后我们还可以再回来,这里永远是我们的。我竟然没有答应她。
离别蓬莱时,心情颇为愉快,似乎应该写一首诗来纪念这次远足,却因为心情过于复杂、微妙,而什么话都没有得说了。也确实没有想到这次离开是永远的。我们的船向山东半岛驶去。上岸之后,便是羿的封邑之地――有穷国。黄河三角洲一带全属于他的。黑父跟我说起过,他的先祖属于黄帝一脉,当年,在云游此地时碰到羿,觉得他天资聪颖,纳为门弟。从此之后,便跟着黑父到处奔走。在这点上,我们有着一样的命运。只不过,我是蚩尤的后代。这是截然不同的。日部落也是蚩尤的后代。传说中他们比恶魔还要凶狠。他们所有的人只有一个灵魂,那个灵魂非常可怕,自黄帝以来的所有仇恨都集结在这个灵魂身上,就是因为那一次失败导致了几千年来蚩尤部落的迁徙和征战。越是接近日部落,我身上的那个声音越难以散开去。
羿的军队盘踞有穷,成饿虎捕食之势,早已做好再次南下攻打十日部落联盟的架势。这样看来,想必他是私自去的蓬莱。而跟我说是奉帝尧之命显然为托词,――这次他又耍小聪明了。我没去冀州都城,也没有见到尧,见不见都无所谓,反正迟早是要见的。现在,是他想见我,而不是我想见他。我随军南下。对日部落的兴趣陡然有增无减。我想看看这个有神咒的部落是如何打仗的。娥皇回他父亲身边去。我希望她不要走,羿却要让她回去“复命”,我自然明白他的用意。而我对他的这份用意也不会给他什么好回报的。
这次战役是尧晚年完成南北统一大业中的最后一役,规模和投入人数超过以往任何一次。按照羿的战术,他执意挥师南下,要把日部落联盟连根拔掉,占领整个长江流域中下游。不,我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开到商丘便可,屯兵不动,而把对方引诱过来,在平原上作战对我们有利,再说,京都的军队还可以支持我们,可以开到洛阳,成夹击之势。把我们的军队开到南方的崇山峻岭和长江天险中去,只能有去无回。羿不得不同意我的建议。但是,他问,如何引诱呢?这么幼稚的问题,我不得不对他表示同情。蚩尤原本也是北方人,他的一世英明毁于涿鹿,并不是北方修史官说的那样:蚩尤跟黄帝一战,虽败犹荣,放狗屁。难道他们不是想卷土重来收复失地?!当然,我不会告诉羿这些,对一个弓箭手说这些是没有用的。再说,这也是我先祖的耻辱。我暂时得把这些耻辱收敛起来。南方军队踏入华北平原之后,我即可以让羿打歼灭战,也可以让日部落盟军长驱直入踏平京都平阳。这要看我的心情。历史会有偶然吗?蚩尤人恢复自己名誉的时刻会不会到来?我对羿说:只需要一句话。他问什么话?我说:谣言。并不看他。当然,谣言并不是最利害的战争武器,最利害的是什么?女人。所有的历史都表明这点。关于谣言,我想会把他的脑子想爆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个人狂傲自大,不可一世,但是现在他却不会利用自己这个众所周知的优点;历史一旦说出就是真实,哪怕是谣言,关于羿的一切记载不都是这样吗!十日部落以天帝九个儿子的名字命名,或许是蚩尤军九黎部族的残留后裔,老大囚牛,老二睚眦,老三嘲风,老四蒲牢,老五狻猊,老六赑屃,老七狴犴,老八椒图,老九鸱尾,第十部落首领则是猰貐,同时,他也是盟军的首领。可以想象这是一支多么奇形怪状的军队,各种各样的猛兽都纳入了蚩尤的后代。这种妖魔化始于对蚩尤本人的妖魔化,说他有兄弟八十一个,兽身人语,铜头铁额,吃的是石头和沙子。总之是排除在神之外了,属于低等人种。就是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世人仍然不能纠正这种看法。尽管我贵为蚩尤后裔,但就是让他们打赢了这次战争也仍然摆脱不了那种蔑称的厄运,那么何不任其自然呢。于是,谣言从我的军中飘散开去: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我想象着,旗帜上绣着天命玄鸟的部落联盟军队不久会出现在我面前,从华北大平原的南部潮水般闪烁着滚滚而来。
但我说过,有时候一句谣言的力量比一场战争还要来得凶猛,这句谣言的效果比羿想象的还有威力。在这场战争中十个首领全部被射杀。神话传说中后羿射杀九个太阳,就是指这场战争中被羿射杀的日部落的九个首领,仅此而已,而那些不知廉耻的北方信使则说成羿把天上的九个太阳都射了下来。这怎么可能呢。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壮举,不说他不能,北欧人和古希腊罗马人精神中那些狂妄的神祗也没能够做到这一点。再说,那九个首领也不全是他杀的,或围歼,或各个击破。其中有一个是我射杀的,他应当归于我的名下,事实上,我自己又抹掉了我射杀日部落首领的这个事实,我知道历史终究还会清白,我也不想背上射伤同族兄弟的骂名,我只是告诉他我射杀了其中一个,给了他一个假的脑壳。事情的经过则是这样的:我将他追赶到黄河岸边,跑死了两匹马,无路可走之时,他跳下马来要拔刀自刎,我把他的兵器射落在地。然后将其改头换面,收入军中做我的学生,并带回京都,他就是日部落中排行第九的鸱尾,许多年以后,大洪水到来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
他是我收授过的唯一的弟子,我没有教他别的,只授他地理学。我问他,想过要做帝王吗?他说帝王有如囊中之物。你可知帝王要作甚?他说,等我当上帝王就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没有吃到过黑水河里的霸鱼,而谈他的味道是没有意义的。他说的不错。但是以他现在的样子他还很难做天下之主。你知道自己要统治的天下有多大吗?很大,很大,他十分肯定,从南方到北方,从昆仑山到蓬莱仙岛。我给他一张羊皮,上面就是他说的这个版图。这只不过是天下的一部分,我有很多很多张这样的羊皮,你的宏图大志不过是其中的一张。也就是说你的志愿还没有超过这样一张羊皮。如果把他装订成一册书的话,这只是其中的一页。他把我的话集录在羊皮的背面,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把我说过的每句话都集录下来,不肯漏掉任何一个词,一次机会。我说什么他记什么。难道你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帝王终究是要死的吗?他们一死,他们的版图也就不存在了。所谓帝国的版图其实只存在一个王的心中。他把这话记录下来,然后抬头看着我,等我说下一句。我看着他空洞而事实上很小气的眼睛,说,一个真正的王也是这样,他存在于别人的心里,而不一定是看得见的。他录完了一张羊皮,换上另外一张,坐在那里等着。我说这句话要修改一下,他就使劲在羊皮上擦拭。我说没必要了,记在心里就可以了,他说怕忘记。一个不存在的王?他很惊讶,那是什么王?是――法律和宗教――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都服从于这两个王。他说他要把这些话都刻到乌龟的背上去,这样就永远不会丢掉了。后来,他真的这么做了。我告诉他不要杀死那么多乌龟王八。活的乌龟王八不是同样可以刻字吗?连这句话他也要刻上去,这让我很生气。不过,我还是告诉他,三皇五帝皆为伪史,儒家弟子后来杜撰编写的,他们把这些帝王编得都符合儒家的条条框框,并用来约束以后的帝王。连你也不会例外。他很迟疑的看着我。我说得不会有错,只要勤奋,不久之后,你也会得到一个封赐的姓氏。这些约束是天条,是每个作天子的都要尊崇的,某种程度上他也算作一种律法吧。这些先王都成了他们倡导的忠孝礼义信之徒,又以仁、德为首,五帝的品质就是这样。你会看到,如今尧打败了你们的部落,统一了天下,你知道后人会怎么样说他吗?会说他“其仁如天”。仁是谁给他的?还不是孔丘和他的门徒,其实他们从事的就是一个人想创建一个永恒帝国的事业――说到这,我突然停下了,我想起了黑父――停了一下之后,我接着跟他说,这些都是后人摁倒他们头上的,包括将来的你也不例外。他们还会编造出一些滑稽的故事出来,难得舜天生就有了个瞎子――对,舜,你还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但是慢慢就知道了。他一个有眼无珠的父亲。谷仓修好之后,这个瞎子父亲让他上去涂防水的漆料,舜上去之后,他在下面纵火,想烧死他,他却故意表演,父子二人自编自导了一曲曲漂亮的关于孝道的双簧。我会跟他们不一样,他强调。我说,强不到哪里去,你要是还想有所作为就好好学点实际的本事吧。不要学德先生,学学赛先生。自此之后,他的屋子里满是些乌龟王八,爬来爬去,龟甲上的话相互穿插、移动,动起来也煞是好看得紧。他背诵那上面的话,并不时的向别人谈论自己的理论。
战争之后,羿回到他的封邑有穷去了,他的地盘进一步扩大到了整个黄河流域下游。他邀请我去,我说我不想动。我为什么还要留在京都我自己也说不清。但似乎是因为想见娥皇。羿引荐我和帝尧会面,两个人还单独谈过几次话。他向我询问这次战争的实况,在姑射山上,我给他画了一个由条条杠杠组成的方形,拣了一些石子摆在上面,一边黑,一边白,把当时的情况复述了一遍。这个好,他说,比羿说得明白,跟真的一样。然后问我这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是棋吧,围棋。我就这么留下来了,教太子丹朱下棋。十几个世纪之后,希腊半岛上有个叫亚里士多德的人,他教小亚历山大大帝关于天下的道理,也是这么样画了一个图形,他画的是圆。把天文地理历史全塞进去了。我画的是正方形,上面的点数和太阳运行一周所需要的天数基本吻合。天文官羲仲见了之后十分激赏。并在尧面前大大的称赞了一番。他认为这是世上最美丽的图画,奥妙无穷。不过,我的那个学生丹朱却没什么天分,胸无大志,跟亚历山大相比,不能在他身上寄予厚望。连他父亲也说,太子做一个部落的首领,或郡主勉强可以,要作一个天子就太难为他了。太子丹朱好色,染上梅毒,当时我们并不这么叫,而是叫做迅疾,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尧就这么一个儿子,无后。太子死后,他便开始在自己的土地上物色接班人。在京都作太师的这段时间,我和娥皇经常会面。她一直在我的想象中,从来没有消失过。除非我失忆――不过,这种事情一般很难在我身上发生。看到她总能让我心沉迷醉,她像我缺少的能量。她也偷偷的出来和我在姑射山麓下会面。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我觉得拥有了娥皇便是拥有了人世间的一切。但是,月亮圆了还会缺,缺了又圆,这是什么道理呢?她问我。我说,这就像一个人,和他的命运。
太子丹朱之死,给尧打击很大。尽管他觉得自己儿子没有才能胜任天下大任,但毕竟是太子。自己的这份家业还得有个依托才好。现在好了,儿子一死,什么盼头都没有了。自己这个君王做得也没什么兴致了,一下子年迈了许多。于是,他秘密的出行了几趟,遍访九州,拜访了许多当时的名士,跟他们讨论天下大治的问题,希望得到经邦济世之才。他去了汾水,拜见善卷和许由。尧觉得善卷德行在自己之上,想把天下让给他,善卷回答他说,我生于宇宙天地间,冬穿皮衣夏穿葛布,春种秋收,有劳有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心满意足,我要天下做什么!你太不了解我了。这次回来,尧一路上怅然若失,好像丢了天下。然后,他又听说有一个叫许由的人,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尧顿车观赏起风景来,似乎又有了些信心。岂知,许由是一个崇尚自然和无为的人。他得知帝尧要来访他,便想逃走。恰巧齿缺碰到他,问他要到哪里去,许由说为了避尧啊。为什么?尧这个人啊,轰轰烈烈实行仁义,我怕他要被天下人耻笑,后世会有人吃人的事发生。尧只知道贤人可以利天下,而不知贤人也害天下的啊。只有那不重用贤人的人才知道这个道理呢。一段时间过后,尧去拜访许由,在沛泽这个地方找到了他,他动情地说――太阳出来了,火把还不熄灭,在光照宇宙的太阳光下要它放光,不是多余吗?大雨下过了,还去浇园,不是徒劳吗?作为天子,我很惭愧,占着帝位很不适宜,请允许我将天下嘱托于先生,天下必然太平。许由对尧说,你治理天下,已经升平日久,既然天下已经治理好了,还要让我代替你去作一个现成的天子,我为了名吗?名,是实的从属物,我对那个虚名实在不感兴趣啊。鹪鹩即便筑巢在深林里,也不过占上一个枝头就够了;鼹鼠就是跑到黄河里去喝水,也不过喝满肚子就满足了。你还是回去吧。天子于我没有什么用处。尧问许由,那么,齿缺可以做天子吗?我想邀请他。许由说,不好啊!那对天下将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齿缺这个人天赋很好,而你要用他这些人事上的长处,让他接受实行自然大治的使命那就错了。他知道禁止过失,却不知过失产生的因由。让他做天子,他就要崇尚智慧而抛弃自然,一意孤行,以己意为标准去分别事物,火烧火燎地去求得天下的新知,就要埋头于事物之中,处处横加干涉,忙忙碌碌地应待四方,想方设法满足事物的要求,还要千方百计去改变万事万物,弄得天下不得安宁。怎么能够让他做天子呢?虽然他的行为可资一般人效仿,他仅能做个诸侯国的君主,而不可以做天子。治理,是产生动乱的由头,是臣子的灾难,是君主的祸害。经许由一番话,尧放弃了,但尧并没有死心,还拜访了许多名士。无一不是吃了闭门羹的。尧有些焦急了。最后他听说虞都太阴县有个叫舜的人,名气很大,作了很多让当地人信服的事情,便去拜访,交谈之下,甚是情投意合。临走之时,他告诉舜,他是尧。他要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礼物。到底有多大,舜大概是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来的。
尧就把天下给了舜!并且马上在京都召开了第一届全国诸侯代表大会。与会者人数多达千人,尧在会上还宣布,他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一并送与舜作妻室。这让我很生气。羿――首先谋反――新帝和旧帝在泰山之巅举行禅让仪式即“荐之于天”的时候,他迅速的把泰山包围了。诸侯的卫队联合起来,才把尧和舜安全撤离泰山,逃过黄河。但是羿这次学会了“谣言”。他说,尧并非把天下禅让给舜的,而是舜趁机要挟帝尧,让他昭告天下,是舜逼帝尧这么做的,天下诸侯和有识之士应该起来反抗之。以他的武功和战勋,尧再怎么也得考虑考虑他吧。而尧竟然招呼没打一声就把天下送给了舜这个无名鼠辈。这次他并非全无道理。尧的禅让使他得到了后世给予的美名,并视作当权派民主势力得势的标志。但无论尧还是舜都是一丘之貉。可怜的尧根本不懂得长治久安和建立庞大永恒国度的要旨,他身上缺少的东西太多,光有仁厚这种东西是不够的,天地之道何时又有过仁厚的?“德配天地,在正不在私,曰帝”,说的还是德,但是这个德也从来没有人把他阐释到道、天道的高度,这样的君主统治之下的臣民,奴隶,自耕农的素质又从何谈起呢?尧的禅让的确让我开始感到迷茫了。黑父说的天下是什么?他为什么留给我的只有一本地理学书籍呢?舜上任之后,迁都涿鹿。将尧囚禁在京郊灵山上的一座古墓当中。女英被杀。而娥皇也因拒从做舜的妃子,被舜囚禁在王宫。我离开了京都。
离开了那个一片狼藉的地方。鸱尾随我西去云游。临走之前,我让他将他的那些乌龟放了,他才把它们一筐筐投入河里,只留下一只白龟,随身携带,因为上面刻了我送给他的一句话,他认为这句话对他来说很有励志作用,属于成功学范畴内的,就是后来的儒家弟子也经常援引的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至于它怎么跑到易经里面去的我不得而知,不过,这瘪三把我的话都辑录下来,作了删减整理,撰成《禹贡》一书,贡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刻录有字符的可以流通的最早的龟甲类钱币。乌龟在夜里鸣叫的季节,我和鸱尾过了河,又回到了北方新都。跟离开前不同的是,此番回来我们的脸上多了一副龟壳面具,当我们离开时就烙在了脸上,没有人再认识我们,或者说曾经的我已经不在,沧海桑田,留给世人的就只有这副面具的模样――过河时印刻在波纹中皲裂的我的脸。
从南边的宫门,出现在舜的王宫面前,王宫的人认为我们是远道而来的使节,禀报了舜。舜重瞳,一张脸堪比磨盘,我们自称来自遥远的西域,准确说我们是印度-波斯人,琐罗亚斯德的信奉者――当然这是瞎编的,当时并没有琐罗亚斯德这个人,我跟他们说,我们在国王的土地上旅行了一年又三个月,还没有走到过帝国的尽头,我高声赞颂,帝国的广阔是我从所未见,百姓之富裕康繁是我从所未闻。舜展颜,眉飞色舞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问我印度-波斯是怎样的国,我告诉他,与帝国的广阔相比,一个像茄子,一个像西瓜。臣民与国王的相比,不司耕稼农桑,而专营奇巧淫技;但那也是一片崇尚智慧的土地,所以前往帝国学习来了。舜在赞美声中得到了满足,他问,你们都会些什么奇巧淫技?我回答他,所会甚多,待一一奏来。在大厅之上,我先让鸱尾给他们表演乌龟唱歌。鸱尾从怀里掏出那只白色的乌龟,让他唱了一首歌。当然,大家都听不懂,因为那是“印度-波斯人”的方言。旁边站立的大臣们也觉得不过瘾,我让鸱尾把我的布袋放下来,打开陶罐,我请求国王让他赐给我几枚鸡蛋,国王命他的侍从取来,我将鸡蛋放入陶罐之中,然后把陶罐端去给他看,舜大吃一惊。鸡蛋不翼而飞。国王要求再来一遍,我说再来一个新的,不妨再赐我一根棍子,国王又命人拿来棍子,我将棍子插入陶罐之中,直到看不见,手臂也进去了。舜惊讶的表情真应该用照相机拍下来。他要求亲自试一试,这正是我需要的。我把棍子给他,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将棍子的四分之一插入罐中,而罐深不过肘。我要回罐子,转身,走回原处,对他说下面请注意,然后从腰中取出木笛,一条蛇从罐中伸出头来,所有人都在惊怵中松动,后退,我盘膝坐下,在蛇面前吹奏木笛,蛇随着笛声舞动身子,扭出几朵水花一般漂亮的动作来。正当他们兴致完全上来的时候,我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就此别过,我们还要继续在国王的土地上旅行。舜这时坚决不从,希望我们留下来,哪怕住上一宿也好,帝国需要你们的娱乐节目啊,晚上我们共进晚餐怎么样?我说,实在不敢烦扰,国王要我们在帝都住上一个晚上已经不胜荣幸。舜很高兴,要求晚宴时分继续表演节目。我没有拒绝。宴会就设在大厅。酒过三巡,舜要求来节目。我说,这次要表演的节目难度很大,需要国王的人配合,最好是一位女士,言下之意当然指美女。大臣们听了甚是恼怒,抗议,说这不合乎体统。舜说,有何不可?平时那些歌伎舞伎萧韶九乐不也是在这表演吗?他正要命人叫宫女来。我说,陛下且慢,我首先要声明,这次表演的确难度很大,甚至关系到参与者和我自己本人的生命危险,所以――最好是狱中的囚犯最合适不过。当然,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们还是放弃这次表演。另外,我强调,我们还需要一个道具――马车!舜不但没有不高兴,还兴奋了起来,说太好了。国王的人去狱中提人,来来回回提了十几人都是断手断脚的伤残病人,站都站不住,没法用。国王一气之下,命人将两个提人的宫廷小卒推出去砍了。陛下,请千万不要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流血,陛下就是要赐死他们,也请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后。国王知道自己说得酒话,顺着这个虚虚的台阶他也就将就着走了下来。我说,据说帝国有一位美人叫女英的,我们是否可以叫她来呢?舜说她已经死了。但她还有一个姐姐――对,就让她来吧。把娥皇带来。他高声宣布。
娥皇出现在大厅的松脂烛光下,像光体。尽管被长期囚禁,但我从她身上看不出丝毫损坏的痕迹。我料她认不出我来,我和鸱尾都是一身长袍,一番异域修道士的扮相。是否把她的镣铐解开?解开。国王陛下,节目的过程是这样,我将把这个东西放在地上,一个鹅蛋大小的透明的球状物,然后,驱赶一辆马车进入这个球中。然后再出来。陛下是否同意我这么做?舜把手一挥,意思是可以开始了。在烛光下,娥皇的眼睛看着了我的脸,她正要张嘴,我把她塞进马车,驾驶着马车往月球驶去。马车越来越小,进入球体。进去之后,等了几个时辰不出来,我就说,陛下,这个女囚十有八九死在里面了。按照以往的经验,她早就出来了。舜要将球击碎,取出马车和人。我赶紧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宝贝。我可以留给你我的那个陶罐,而球让我带走。陛下不满意,他要我两样都留下,要不然你就留在我的王宫为我做伴吧――我猝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我跟鸱尾讲我刚才的梦。他认为娥皇应该是在我梦到的地方。不过,昨天表演蛇舞的事情的确是真的。晚宴上我们都喝醉了。结束之后,我和鸱尾住在国王为我们安排的地方。我不知道娥皇现在被舜囚禁在宫里的具体什么地方。我和鸱尾每天向舜和他的大臣提供一套娱乐节目,他不希望我们那么快就离开他们。我们也趁机说,能为陛下效劳,是我们的荣幸;对于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我们甚至哪都不想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经要求我们申请加入了舜的国籍。舜赐我陶夷氏,鸱尾名大禹――一条大虫子的意思,这是鲁迅考证出来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舜无非是因为他那只王八,就随便给取了一个名字,也就是大甲鱼,龟甲类水族爬行动物类的意思,舜王朝时的普通话念作dàiyǔ,而且禹和龟,在早期甲骨文中,这两个字符人们都给画的差不多,巧合的是禹字中暗含了他的先祖蚩尤的蚩字之虫字旁,难怪有人要说他是虫子之类的话了。舜还在京郊各自封赐给我们一块菜地,老了可以在那里搭建房子别墅什么的,不用按揭。一个月之后,我们摸清了王宫的地形,建筑群落远远大于尧在冀州平阳的王宫。通过舜的口气,我知道娥皇被囚禁在一个迷一样的地方。但是难以靠近。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摸进了后花园,朝着那个迷而去。我走到了那个迷一样的地方的最后:只是一扇门,别的什么都没有。我推开门,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我走过的路程恰似一盘棋路。我这样说,显得平庸了,不过当时我的整个人生都陷入了低潮,像我这样的人竟然靠为国王表演杂耍而度日,于是,我打开了我人生的第二个蚌壳,上书:££。
竟然是什么也没有写。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黑父感觉到了我依赖他给我指明道路的渴望?那么,第三根蓍草也不会写下任何东西。他难道是在要我遗忘?忘掉蓬莱,忘掉他,忘掉他教授给我的一切,甚至忘掉自己的宗嗣血脉?或者,我的路从一开始就只是一条天路,它就是命运本身,不可预测?我开始发现了我的忧郁,那一部分忧郁的存在就是一个真实的女人。如果没有她,我的路更单一还是复杂?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环环相扣的结和果,你打开了一个,另一个又结上了。不管怎么说,我想离开了。月亮再次阴沉下去的时候,我和大禹离开京都。在城外分手,你回南方吧,那里才是你的家。你呢?去哪里?不要问我去哪里。我能去哪里呢?我当然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却不能说。舜有南巡的打算。我的整个计划也就是从舜的这个出发点开始的。让大禹去南方,找到自己的部落。我去有穷,给羿带去一个喜讯。一个关于谋杀的计划悄悄的铺开了。
就是这样。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舜干掉,救出娥皇。过了河,便是羿的领地。我见到了这位阔别有年踌躇满志的羿部落的公子,喜鹊来了,他说。自然,我把此番来意明说了。他说他在等机会,等待一个大大的国。当然,那时的他仍然没有摆脱一口山东方言。我劝他现在不能动,这样的国自己会降落在面前的。他不信。但不信也得信,舜强大的军事实力压住了他,过了河,恐怕就回不来了。那还不如在多余的时间里准备些粮草,把军队解散,让他们下地,捕鱼,晒盐。舜也就不再死死的盯住你了。
帝舜八年,也就是我离开京都的第三年,舜南巡会稽、百越之地。在南方遇到了大规模的奴隶暴动,我告诉羿,直接把军队开到京都去吧,那就是你想要的天下。他不信。不信也得信。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就拿下了涿鹿。舜“驾崩”于苍梧之野――尽管这是谣言,我还是将此事补录在山海经上。因为,这是我亲手策划的一起政治谋杀。事实上,大禹,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在南边牵制住舜,北方就给了羿机会。从离开京都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好了。我把这一切告诉羿,条件是进驻京都之后,把娥皇给我。羿满口答应。可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把舜所有的妃子都赶到城墙上,让她们站好,命令她们把屁股撅起来,在一片欢呼声中,羿一个一个日过去,再一个个砍头,士兵的呼声超过蓬壶山的海啸,羿登上战车,在军队的拥戴下,像战神一样从人群中向宫殿涌去。他的笑声雷鸣般在身后炸开花。
羿,没有将娥皇还我,却下令逮捕了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站在大牢门口,向我发问,声音撞击着墙壁,回环不绝,如果世界上有一种肤浅的得意那就莫过于此了,不回答我?那我告诉你吧,娥皇呆过的地方,她被那个愚蠢的舜囚禁在这里八年。无人知道。在你的头顶上的地面是一座巨大的迷宫,燃烧着熊熊大火,弥散着令人晕厥的诱人香气,踏入者没有一个能够离开的。而只有一条细细的地下水通能够到这里来,而打开这道门的命令――在我手上。可见你呆在这里,是多么的安全。把那个疯女人带上来。他向狱卒喊道。我比你更爱娥皇,他说,在蓬壶山脚下的海边,娥皇向你走去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终将一日,要把娥皇从你手里再夺回来。我想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休想跟我抢。
娥皇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声长啸,往墙上撞去。娥皇竟然变得如此肮脏,满目疮痍,头发拖在地上,没有穿衣服,下身流着血污,她抬头看见我时,往大门的方向挪动了一步,便晕厥在地。她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脸部几乎变形,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我日夜梦想的娥皇了,可是乳房还很结实,挺拔。羿故意高声喊道,你还爱她吗?两股热流在我的脸上燃起。
自作聪明,你不觉得吗?你知道自己的下场吗?先是这里,他把舌头伸出来;然后是这里,他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再是这里和这里,你身上的手脚太利索了,真是让人有些眼红。我对他长啸,难道你没想过,我会大摇大摆的从这里走出去吗?那就这样――,他凝住脸上的笑,用手往脖子上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不是我要杀你,而是天意,黑父给我的三根蓍草,有一个写着你的名字。我不知道黑父是要我杀了你呢,还是好好的待你,把你留着,并且扶上我的位置。在我离开的时候黑父说,去建立自己的国吧,一个很大很大的国,但我人生的道路上会有两个对手,一个是我自己,一个就是你逢蒙。我不知道哪个对手更强大?二选一,我杀了你,就只剩下一个对手了――那就是我自己。对付我自己比对付你要容易得多啊。他又开始得意的笑。真有那么好笑吗?当然,你难以体会。
一直以来,我以为黑父只给了我密封的旨意,也只一心要去建立他理想中的伟大国度,而羿只不过是我用来建立帝国的工具,用他的嗜杀去吞并我的敌人。但是我错了。我太自以为是了。可是,黑父说的国就是羿所得的这个国吗?这未免太小了。可我哪里来一个更大的国?难道国一定要有边界和时间?
你过于满足自己的那点小聪明,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整个黄河流域都属于我的先祖黄帝的命脉,那也将是我的领地,我从小在那里长大;离开蓬莱后,我回到老家,回到原来的部族。黑父遇到我的时候,我比你还小,然后授我以《连山》。《连山》?哈哈哈哈,对。
黑父授我以《归藏》。这不可能。黑父收你作学生是因为――你是野蛮人蚩尤的后裔,你的出现只不过是为我做准备的,我要用你血脉中遗留的凶残为我的帝国去厮杀,征服,事实表明一切都是这样,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自你离开蓬莱,就注定了你的命运,而你以为我愚蠢,我用的恰是你的那点小聪明。我要建立一个大大的国,你知道我怎样去建立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第一,只有用武力能够征服天下。第二,只有战争才能使疆域没有边界。第三,只有独裁者才能统治世界。理智的统治是什么?独裁!我的后继者会有千千万万,尧舜之流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你也不会明白。永远不会明白。尧想搞禅让真是无稽之谈,无耻之极。一个独裁者不照样可以在泰山之顶受之以天吗?!明年春天,到泰山,我会让你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那个时候再挖掉你这双满含仇恨的眼睛。
你完全弄错了,《连山》只不过是帝王术,而《归藏》讲授的则是万物之主的最高宇宙哲学,就算你当一个王也只不过一个小小的王,在这两种哲学当中,谁能实现他的理想国?显然不会是你。
那把它说出来吧。只能去做梦了。把他的舌头剜了。他狂怒到极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根本没想到有《归藏》,我也没有想到黑父教授给羿的东西跟我的有所不同。《连山》《归藏》合璧或许才是最终的天下。这个天下就是《山海经》所描绘出来的样子。但是现在,我们谁也不能得到它。狱卒准备好工具进来。
我对羿说:我对你尚有所忠告。他道:这算是你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大地上的一切生灵都属于我管,我看着他道。羿听后脸色激变,做了一个手势,狱卒将我头卡住,我的舌头鲤鱼一样从嘴巴里弹跳在地。接下来的整个冬天,我打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过。我突然意识到剜舌之前留下的最后那句话是“遗”的力量。说出的刹那我感到无比的痛快,失去舌头根本不算什么。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神谕。我所面对的国是没有边界的,也没有时间――那才是全天下。也就是在那一瞬即,我触及了宇宙的基本力量,并且明白了黑父仍然没有改变他的意志和想法――我仍然是他生前寄予过最大希望的。但我知道了自己的工具性之后,对黑父的做法表示出了极大的反抗。这一点,我更看好羿。羿的反抗是对外的,而不对内。这是我们两人之间根本的区别。现在,羿不会杀我,因为,他太想知道《归藏》,他不知道一个万物之主的宇宙哲学是什么,万邦之主如何做得来,当我说《归藏》的存在时,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他在黑父身上和他自己身上刹那间看到了两个自己。我也一样。剜舌的动机最初是报复,转而演变成天机不可泄漏的保密。因为,秘密存在或不存在的另一端之诱惑力超过了任何已知。对《连山》我同样有兴趣。但我知道,我也不会得到了。我选择了往内清理的道路。我的内心如同置身我周遭的那个迷。每一堵墙,每一条死径都是个我的化身。换而言之,我们因不断重生而获得新生与完整。
哑巴这个词,我给它的新命名是――节制言论。一个哑巴会成为心灵的巨人。语言像河流,喜欢在低处聚集,沉默足使人获得内修的力量,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它使我有了足够力量,沉默的人有两种力量,内省的和吸收的。安静本来就是这种能量。安静在一个嘈杂的地方会形成一个巨大的语言真空。他们看着我,好像不是原来的我,从头到脚发生了巨大变化。而我看着羿。他准备表演,然后在诸侯面前剜去我的双眼。我静静的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失去眼睛难道是失去光明吗?
羿像一座山峰,披着霞光,站在泰山之巅。正如他现在的位置,用一句粗俗的话说就是“登泰山而小天下”。尽管没有麦克风,他的话在风中漩涡般涌向四面八方。他下令所有诸侯交出各自的封邑和军队,一切行政权力收归到他的手上;在他的领土之上,将划分为五十个都城,四个直辖市,还特设几个皇族特区。直接归中央管理,并重新安排诸侯的司职,铸造一种在所有他骑马走过的土地上畅通无阻的钱币,把都城往东迁一匹马跑一天路程的地方,统一语言,创造文字,阻碍帝国进程的人――格杀勿论。然后,他要重编一支世界上最英勇无畏的帝国军队――至于英勇的动力来自何处他没有说,用它去征服新的领地,他打开地图,从海内到海外,从东次到西次,直到他的都城多达一万个以上。他让我好好的看他,我知道他站在那架势已经摆好,我也知道他说的国度需要一千年以上的时间,而他不能活那么久。
羿的新都迁往燕,他要造一个大大的都城,比任何一个都要大,完全建成之前,他暂住旧都。羿在政治上的理想,最后实现的首先有一个人,那就是嬴政,但那已经是十八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而我的理想国度的实现需要两到三倍这么长的时间。在这次大会上,有一半应召而来的诸侯被他诛杀。他站在山顶,一声尖啸,引弓向天,箭矢离弦而去。太阳白白的耀眼,晃了晃,并没有掉下来,这是留在我眼中的最后一个印象,射日的神话我想到此就应该结束了。这个时候,他的确像一尊神。每当回想起那次泰山之行,我的印象却总是那顶太阳,而不是他那副神气的样子。眼前的光明帷幕降落,内心的另一轮太阳升起,源源不断的光从那里诞生。我可以毫不隐讳的告诉你们――看见和眼睛无关。这是我亲身感受到的,而羿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我和“遗”像两张底片上的虚相,它们就快要叠合了。我越来越趋向于我的完整。我被带回地宫。我的周围却一片光明。
泰山回来的路上,北方的大地上还留有雪霁的清香,从空气的寒光当中我感受到季节的变化。河流解冻了,黄河之水清澈见底,那时候的黄河脾气也没有那么坏,也不轻易改道。在这次回程的路上,羿发生了一场爱情。他在黄河岸边遇到了嬉水的洛神。两个人一见钟情。羿将洛神带回京都,封赐为皇后。两个人也百般恩爱。这对于羿很重要。一个帝国的元首自然不能让后宫缺着;一个大英雄自然更不能没有美人。洛神的出现满足了羿的这两种要求。洛神的美丽屈原写过,后来他抱着石头跳河的时候,也是为了洛神,根本不是什么殉国――这是谣言。洛神之美也可以参看曹操的儿子曹植写的《洛神赋》,这里面当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她是太阳底下最美丽的女人。连屈原都被她的美折服而投水自决。试想,除了英雄为了气节而自刎之外,还能找得出文人为了美而自杀的壮阔豪迈吗?出于客观,我这是对一种行为表示激赏,但是洛神本身的素质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她坐上马车,两个人在车上行云雨之欢。洛神指着我的马车说,那车上的人是谁?脸色好可怕。羿哈哈大笑,说,那是一个瞎子。也是一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英雄。我好害怕,叫他离我们远一点。羿叫侍卫把我的马车赶到后边去,叮嘱道:看好,不要让他死了。
洛神的丈夫河伯知道妻子被羿劫走之后,骑着一匹白马,带着一群女童,两队乌龟,一些鱼龙虾蟹,从黄河到水荒的陆上京都来找羿,说了一通道理。羿说,恋爱是个人的人生自由,我才不管是谁的妻子。有本事,你要回去啊。说完,一箭射去,中河伯左眼。河伯掩面,仓皇离去。从这之后,地下的味道变了。通过泥土的湿度、地下水,我能感觉出河伯脾气的剧变,这里面已经充满了仇恨,每一滴渗漏的水都是如此。羿的得意是可想而知的了:你一个河伯,不就是管管黄河的水神吗?恒河,尼罗河,多瑙河,密西西比河,亚马逊河,长江,珠江,黑龙江,雅鲁藏布江,等等,都是我的,你一个河伯又算什么呢?他这仿佛是在制定他征服天下的计划。不过,皇后提醒他,首先要到昆仑山神界取得不死药,然后才能保证他帝业的永恒;我们的爱情才能永永远远下去,如果你死了,河伯肯定会杀了我。羿认为这个建议无比正确。
在以往的记载中(主要是传说了),都不忠实于客观事实,把羿去昆仑山神界探取不死药的过程描写得过于柔和。其实,这个过程是充满人神两界之间的战争火药味的。不死药的炼制和掌管者是西王母,百神之一,不大不小的官吧,西王母这个人跟观音一样,喜欢男扮女装,是最早的变性族。我们今天的同志、拉拉族都以他为信仰起源。他有时候住在增城,有时候住在崦嵫山。增城一共九重,叠累而上,耸立在昆仑山山巅,黑父在《山海经·海内西经》一课中详细介绍过这座神山,并跟希腊神话中的小亚细亚的奥林匹斯神山做过一番比较,说昆仑山是最高的山,天帝的都城,众山之中雄踞首位。最上有不死树,生长在瑶池旁边,三千年开一次花,再三千年结一次果,从开花到结果,再到果实成熟一共要九千年。不死药药方的配制主要依靠不死树的果实。增城下面有两道最为著名的天然屏障,即火焰山和弱水。
羿认为昆仑山既然属于他的管辖之地,那么,神界的人们岂能不听他号令。他把军队开到了昆仑山,把来意说了,增城里面出来的谍报说,西王母不在山上,请改日再来“参拜”。羿一听,二话不说,便驱动他的战车和弓弩手黑压压地直接往山上攻去,扬言要砍倒不死树。这次战争的经过我就不多说了。总之,羿损失的人马超过七个诸侯国的总人口数。马匹,尸体,箭矢填满了整个增城上山的坑道。不死树正当结果时候,他命人将其砍倒,因为弓箭手无法射到树上的果子,太高了。羿也无能为力。西王母从崦嵫山赶回,让羿不得无礼,羿见到西王母后更加义愤填膺,咆哮道:你不向本王纳税、缴租就已经够给你脸了,为何躲着本王不见?费我这么多人性命?该当何罪?说着就是一箭,将西王母的三足神鸟射落在地,跌进瑶池,扑腾几下,毛发被池水染黑,全部掉光,又挣扎飞起,肉也一块一块的掉落,像一只穿过时光隧道向我们飞来的始祖鸟,拚命地向他的主人哀鸣。西王母摄于羿的淫威,只得将其领到炼金炉房,把不死药给他一份,谁知,羿命人将余下的都统统摧毁,倒下瑶池,化作了一股青烟,消失殆尽,随即命令伐树。西王母请求他刀下留情。羿说,不能不砍,以后还要炼制不死药给谁?还有谁再配拿到这不死药?没有。你,以后,也不要再回来了。我要将这里夷为平地。羿说到做到,如今的昆仑山山顶上只有一处天池遗迹,畏畏缩缩的呆在那里。昆仑山神界的威望也一落千丈,没有人再去朝拜。只有那个周天子穆王在一帮方士的忽悠下还去过一次,便再没有人提起,无人问津了。羿的这次战争有关系到中国人对神话谱系的建立,自那之后,没有人去建立那完整的中国神话谱系。至今都是混乱不堪的,不像古希腊、罗马、印度人那样,有一套和谐的神话谱系,人神共居。而中国人最早回到大地上,但并非说这一定是好事。《圣经》――主要指新约,包括《古兰经》也是人类回到大地上的居所的表现,但并没有完全跟神话脱脐;中国人是抛弃神话了的,所以他们最终走向宇宙之道――道便成为中国的最高哲学和意识形态。神话以超自然力为前提,说得不好听点是人类的幼稚时期,说得好听点是先民对宇宙的幻想――羿是打破这种幻想让人回到大地上的先行者。但是,神话又刺激我们往更深的宇宙景致进行不屈不饶的探索,尽管有时候我们十二分的不相信它的存在,但是它却给我们以心灵上的慰藉,引领我们幻想。它是人类意识的延伸,理所当然也是我们自身的局部构成,不管它是生长在意识当中,还是现实当中。阿波罗Ⅷ号,月亮女神,嫦娥一号都是神话对我们和现实的渗透。它们也是我的最先的友好拜访者。我不能对它们致以微词。
在羿去昆仑山探药的三年中,我的地牢只有一位来访者,一只乌龟。只发生过一件事,我的舌头长长了。我原以为漫长就是一种黑暗,没有眼睛便没有光明,而对于一个失去眼睛的人而言,黑暗却是光明,这种光明从漫长中获得。它清洗着我。地下水不断上涨,地面潮湿,我就坐在乌龟的背上,一坐三年,学习龟息法和睡眠术,吸收空气中的奇异能量。在这三年中,我将娥皇在我的意识中重新聚合,让她慢慢成长。她无数次降临我。
但是,还有一位看不见的来访者,那就是“遗”,它的口气很陌生,只是一个声音,或者心识中的一朵浪花。它开口说道:大地上所有生灵的主人,蚩尤和他的灵魂,醒来吧!
每个复活的――向你涌来的――死者都只是一个灵魂。那就是我,我就是力量,永聚不散的力量。觉醒吧,我的后裔,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黑山扈选作了门徒?因为你身上携带的是我蚩尤的灵魂,有我的存在。这力量就是神谕,他们依靠永恒的信念掌管大地上的一切。没有永恒信念的民族是不会有一个永恒国度的。你去创造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天下。想要永久的征服吗?那么,让你的百姓服从神谕吧。让他们相信,大地上所有牲畜都是他们的。建立宗教吧,让他们相信,他们是大地上唯一被拣选的子民。除此之外,你要为你的国家创造法典。你自己则要永恒的放弃自我中心。战争的理由很简单,是为了抵制遗忘,而不是征服。蚩尤部落的所有征战史都储存在这个记忆中。你身体里的灵不允许你轻易的忘却,而必须参加战斗来平息煎熬。你身上有比羿更残暴的血性,那是神谕的力量在召唤。
我终于明白,蚩尤人的历史就像时间本身,漩涡状存在,可以压缩,拉伸,也可以延伸,扭曲,打结。但是我需要一个自我,一个完整的自我。而不是一个天下。只有先有一个独立、自由、完整的自我,才能有天下。我毕生的努力是抵制这种来自内心的杀戮和无缘无故的召唤,而不想去要天下。黑父,他花费一生的心血写下的《山海经》根本就不是一部地理学著作,而是为他的理想准备的征服世界的地图。只要宗教的建立,地图上所指之处,四海之内,四海之外,都将俯首称臣。与其说他选择了我,不如说是他对这片土地上唯一具有神谕力量灵魂的听令。所有蚩尤人都是一个灵魂,它们在不断牺牲中获得重生,但永远不会死去。一个人要创立一个国家,他必须具备这样的条件。但是,黑父没有料到,我会放弃这一切,放弃去做一个全天下的王。我不希望成为他的工具。他或许看错我了。就是在这次震撼之后,我的舌头慢慢的重新长出的。但我,一直把自己当哑巴。哑巴有什么不好?直到羿耀武扬威的回来。
他下到地宫,向我炫耀他的功绩和不死药:――,我可以去到天界,你呢,只能老死在这里,而我,月亮,土星,火星,水星,木星,等等,都可以挑选;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月亮,那美丽的跟女人脸蛋一样漂亮的月亮,星星们都太小,住不下我。我开口说话了,这让我惊讶不已,羿也是,还以为是别的地方渗透出来的声音,我的舌头并不十分听话,也没有完全长整齐,说话瓮声瓮气的,好像是那只乌龟在说――你看到灵山了吗?它很大,因为它在你眼前,而你看不见泰山和昆仑山,它们比灵山小吗?他说,你怎么肯定月亮比星星小呢!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月亮,我要在我行将朽木的时候――吃下不死药,飞到那里去。在我死之前,我将征服所有眼睛看得见的土地。你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为我纂修一部史诗,这是命令,要像印度史诗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一样来赞美我。他的这个幼稚的想法被我当场拒绝,一个是对他对史诗理解上的鄙视;二个是我根本不喜欢那些械斗的历史。自你之后,中国不会再有神话,我们将信仰绝对宇宙精神,那就是道。至于历史,自有人会为你编撰的,不用我劳神。羿说,你不觉得死在这里面多少有点可惜吗?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死在这里呢?你不信?当然不信。我马上命人,根本不用我动手,太阳都会把你晒死。我却以为相反,太阳不会晒死我,而我却担心你会被水淹死啊。你难道不担心我把你的舌头再剜下来喂狗?!
他命令侍卫进来提人,乌龟抬起头喷了一彪水柱,侍卫吓出门外。这时,地下甬道传来激荡的水声,羿往后看去,地下水正在不断上涨,再不出去就要满溢了。我觉得很满足,哪怕是死在里面。羿不甘心的带领侍卫匆匆离去:等我回来收拾你。走后不久,我坐在龟背上,从地下水道出来,大地上已成汪洋大海,华北大平原淹没在滔天的洪水当中。河流和山脉失去了它们往昔的形态和姿容,潦草的置于洪水的线团波纹中。洪水使眼前的世界变宽广了,也使世界变小了。水位一抬升,世界竟然就发生了变化。这场蛮荒大水将所有的人驱赶出了大平原。羿弃城而去。他只能往西或者往北撤离,往东的话是海洋,往南是长江流域和崇山峻岭。往西,要越过太行山和吕梁山山脉,进入河套地区,那里依然是黄河水泛滥的地方,刚从昆仑山回来的羿不可能不知道这点。而北上,跨过燕山山脉就可以进入蒙古大草原,中央亚细亚的广阔领地。我直取北边,越过燕山山脉,追赶他们。
逃亡中,我遇到了从灵山下来的尧。他已经老态龙钟,从他微弱的声音中辨认出他心灵的沧桑。大洪水来临时,灵山的两名卫兵把尧从墓窟中解救出来,坐上木桶逃离。在灵山上囚禁了二十年的尧已如枯槁。卫兵救他的时候,让他出来,他说你们逃吧,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逃和不逃都没有意义。卫兵告诉他,他的女儿娥皇还活着,羿带着她往燕山方向去了,他才肯出来。现在,他不知道我是谁,已经不能辨认这位曾经的太子的老师了。我告诉他是我是谁,这个名字也只能稀落在他老态而空洞的心间,激不起什么回响。但是,突然他说,我知道你和娥皇好,而我一时糊涂,娥皇、女英都给舜要挟了去;这二十年,我一直在反省,禅让为什么不可能?我说,这是因为你的自我中心在作怪,你不能反抗自我的惯性。天下的王不能由一个人来定,而是要让全天下人来定。要反对这种惯性多么的困难啊。你过于超前,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历史的前面,这违背了历史的习性和潜规则。如果当时你建立了法律,那么,你有可能实现你的愿望。但那是几千年后别人来做的事情。尧说,我也这么想过,但是诸侯们怎么办?我低估他们了。每个人都嗜好权力,而权力不能满足每一个人。善卷,许由,他们说的很好,只有崇尚自然和无为的民族才有可能实现禅让吧。我说,或许现在的你是对的,但还缺少系统,也缺乏最根本的动力依据。部落民族为什么一定要聚合?家天下虽然愚蠢无比,但一定时间里它还是可行的。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你是否想过,我们难道不是因为缺少一个使我们具有神性力量的神或者说绝对力量吗?使我们的每一个奴隶都有绝对的天命,每一个人都是天子?我们有吗?
一个浪扑过来,打在桶上。然后就听到侍卫的呼喊“帝兮帝兮”。尧最终没有逃脱这种自然力,在逃亡中死去,这并非我有意安排的胡说。我的确看到了结和果的这张时间结点的网。作为他生命中最后的祭礼,侍卫最后只得将其抛下水,木桶又上浮了一些。临逝时尧说,我的女儿,如果先生还能再见到她,请转告皇儿,我……。他的声音被浪花打碎,淹没,两只孤独的小船往北边的快要没去的山峰驶去,一只木桶,一只乌龟。
木桶上的一个侍卫认为,这次前所未有的蛮荒洪水是河伯的报复,另一个说是昆仑山神界众神对羿的惩罚。后来的人们也一直持这样观点。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或许真的是天作之合。在这次洪水中,洛神的确被河伯劫走。羿的帝国被打击的七零八落。而大禹在南边梳理河道,将水导入河床,东部海洋和平原上的水势也在慢慢退却。当我们踏上大草原时,洪水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大禹因为治水有功被诸侯推举为新的国君,民心达到了空前的统一。此前他所学的山海经对他现在的治水起到了很大作用。只有他熟悉这片土地上的地形和水的走势,像身上的器官一样熟悉。他带领自己的军队一边安抚民众,一边也在寻找羿的下落。他认为我被羿带着,另外,旧君的存在使他不得安宁,他身上有神药――使他永不瞑目的不死药。他随我之后,也就是洪水退去之前,借助船只,从长江流域磕磕碰碰地开到燕山山麓,跨过山脉,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与我们几乎是迭踵而至。
羿和他的家眷、军队在草原上生篝火,烤全羊,营地上正在庆祝胜利大逃亡。我让尧留给我的两名侍卫去直接通报羿。羿拨转马头向我奔来,他说,欢迎你的到来,我们的英雄,是否也参加我们的赛马会?哈哈,备马。我骑上马,朝阔绰的草原上飞奔而去。羿在后面跟着。我们刚脱离营地,后面大乱起来,我想是大禹的军队到了。羿紧追不舍。队伍中也有一些羿的部下追赶过来。后来有人形容过这次决斗:――逢蒙,和他的对手羿,远远的甩掉了随后的人。天上的鹰,地上的鱼都是他们的棋子,他们驱使着它们在棋盘上完成对决。最后,剩下一头狮子和他们两个。逢蒙一箭将狮子钉在地上,保持着它奔跑的姿势。以此为界,他们各自退后百步,立定,转身,拔箭,离弦,箭矢和箭矢相碰,撞散箭头,跌落,连发九箭,箭箭如此。这样一来,逢蒙死定了,因为羿手上比逢蒙多一支箭。他向逢蒙喊道,还有什么话要说?羿在向逢蒙瞄准,逢蒙的身体灼热部位就是羿瞄准的部位――这种不适在外人看来十分明显,因为他总是扭来扭去,随着箭指游动。羿也知道他的对手仍然会躲避他的最后一箭,准确的说是他在猜测他对手会躲他的箭,他的箭光在对手身上游动,以期迷惑对手的感光,箭光从逢蒙的顶轮――眉心轮—-喉轮――脐轮――甚至力源轮――底轮都瞄射过,被他瞄准过的部位上下跳动烧灼起来,突然间,一团巨大的光源朝逢蒙的眉心轮—-喉轮的中间地带风驰电掣般轰然而至,逢蒙瞬间跌落马下。
以上描述基本属实,不管是传说,还是纪实报告,这是一个不错的观察者,这个人应该就在我的周围,或者他的祖先曾在这里。我被射落之后,羿策马过来,看我是否还活着。在他走近的时候,我抬起了头。他停在那,呆住了。我从嘴里拿下箭,对他说,齿镞法。
黑父没有授我此法。也未曾授我。我端起箭,对着他――他开始想逃。后來竟然安靜下來。尽管我看不见他,但我能感觉他的一举一动。我最终要将你射死,你必须倒下――必须。知道吗?这种场合,我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向他说了一通在现在看来很废话的话,大意是――你是我的一个化身,那个代表野心,仇恨,贪婪,独裁,专制,欲望的我。现在,你没有必要存在了,我获得了自己的圆满和内心的光明;你也只是一个躯壳了。不杀死你,我就无法获得完全意义上的完整,无法抵抗黑父对我的精神奴役。不杀你,你还会在我眼前晃动。你不是也要射杀我吗?我于你不也是这样?你必须从我这里消失。我的箭射出去,是射杀一个自己。我向他怒吼道。羿和他的部分侍卫赶到,却不敢走近。娥皇出现了,她向我奔来,我听到了她的哭喊。都不要动,谁要是动,就杀死他。
天近晚色,草原上的夜色一定很美,或许红得比血还深。但我看不见。娥皇向我悄无声息的走来,我的箭矢动了……奔向那个注定了要死去的。羿啊的一声从马上重重的跌倒下去。毫无疑问,射中他的胸口,击碎了胸骨,我听到了那崩裂的一声巨响,草色中漫起一股血腥味。羿的声音变了,此刻间变得非常柔和,好像换了一个人,接下来他说的话令我大梦方醒,他道:或许你是对的。我一直忌妒你。你抢走了我一生中唯一爱的女人,但是你却装作不知道。自从离开蓬莱,踏入帝尧的王宫,第一次我遇到了娥皇,她那么美,我再也不能爱上别的女人。可是,在岛上你竟然夺走了她。从此我恨你。我发誓要将你折磨至死。围攻泰山,攻打舜的都城,都是为了她。我知道你爱娥皇,但我比你更爱娥皇。我让她呆在身边,然而,她像尸体一样,即没有笑,也不支声,像个哑巴,像根木头。我无法使她再回到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样子。她心里只有你。――不能不说,她将娥皇说的有点冷酷了,这个女人她要活泼得多,有血有肉得多啊――。于是,我千方百计要将你们分开,将你囚禁,以获得报复的快感;只要娥皇不在你身边,我就满足了,这个满足是多么的卑微啊,简直不算是一个要求;我故意爱上洛神,那是表演给你和娥皇看的,那是逢场作的戏。-这点没有看出来――。你们本来是可以好好的在一起的。但是我不让你们在一起。但一切都似天意。我将死了,不死药在我身上。一个人世的君王都不配得到它,他会助长一个人永无止境的野心和贪欲。
但是!羿的这段话突然将我置于死地,我感到麻木和昏沉;作为男人的羿在我面前耸立起来,而在这之前,我把他当人看待过吗?突然之间我也觉察到自己的渺小与自私,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幻像和仇恨之中;我之追求的完整仍然要以他者为代价;此刻,我想死去;不死药对我没有丝毫的诱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得到它,因为,我从来就不认为有不死药的存在,至少不是具体某件东西,它不存在,但有一种精神的东西,它使人类永恒。我说:渴。娥皇将我扶起,我的手指触着了她的脸,她哭得失去了声音。大禹他们来了。围拢过来。娥皇将瓶子打开,一道強光迸出,即便是瞎子我也感觉到了,她將灵液灌入我嘴里,剩下的自己喝下,那是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娥皇出现在大厅的松脂烛光下,像光体,我将她塞进马车,然后驾驶着它往月亮驶去。马车越来越小,进入球体。大禹的军队在下面射箭,无数箭矢在我们身边呼啸着像烟花一样盛开。他们喊着:不死药,不死药,我的不死药!
我想,大禹一定站在这巨大声源的中心,抬头看着,手上还端着那只白龟,作为他治水成功和王者的标志。但是渐渐远去了,我和娥皇绕地球飞行一周半,然后脱离地心引力往月亮而去,切入月球的轨道之后,又绕飞了三圈,然后,往月球的地面旋近,迫降。这里――我们的新家园,无比广阔,但和刚刚遭受过蛮荒大水的地球没有多大区别。而娥皇则对这里充满信心,她说,“还记得我在岛上说过的话吗?”“当然。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这里比我想的还要大呢。我们要在这里生一大群孩子。现在就开始。”“好啊。”她比以前,在岛上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更美了,我能感觉得到。但是,升入月宫之后不久方才明白,羿的箭镞上浸了毒,不久我毒发而死。娥皇将我葬在地里,来年长出一棵小芽,这是一棵桂树,我渐渐长大,长得很大,很大。娥皇生下一个婴儿,取名wugang,即不坚持、不执著的意思,为了纪念。地上的人们叫他吴刚,口天吴。他是羿的儿子;或许也是我的。我没弄明白。他要长大和不死去,就必须从我身上不断地砍伐,获得血液制药,因为我身上有不死树的成分。每一刀下去,我的心就痛彻一回,伤口又奇迹般复原。而玉兔则是装药的那只瓶子,它因沾染了灵性而成仙。它为刚儿捣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羿残留在大地上的帝国旧部被大禹清洗,南下逃命,过了黄河,从河套地区直插而下,进入四川盆地,躲进盆地西南部的大凉山丛林。现在的彝族就是羿族的后裔,这是一个崇尚黑色和太阳的民族。山海经中说的黑色不死之民,指的就是他们,这和羿的射日有关,跟羿取得不死药有关,也是旧部对他们先祖的怀念,他们命名了一座山叫哀牢,在彝语中,哀牢是太阳神山的意思,每年,他们都要在这里祭祀他们的祖先。火把是他们逃亡过程中救援和相互团结的信号,这个习俗被保留了下来,成为今天的火把节。和平之后,火把节便成为赞颂丰收的节日庆典。残留的痕迹还有很多,从彝族的文字和历法(即太阳历)中,我们尚可以看到更多有关羿部落当时的情况,以及羿建立的那个短暂帝国的信息,这些都要留给学者们去努力,而我只是叙述一段历史,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我在当时从事的职司可以直接称之为毕摩,即负责与天沟通的巫师,只不过我是巫师中的巫师,巫师集团中有黑袍系和白袍系之分,我属于后者,头发平时盘在头顶,做法事时才解下来,有二米多长。羿部落逃离的那条路到公元十二三世纪,成吉思汗的军队照旧沿着它,从蒙古大草原一路挥师南下,直插盆地底部,到六盘水一带,这种地形是上天为他们安排的一个大大的胃。
有时,我看着地球发呆,她和月亮一样淑女窈窕,现在她却成了我的月球,那是我的出生地,我在想,假如有一天,我重新回到地球,我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