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妈这辈子
文/章有民
俺妈走了三年了。这几日总梦见她在老灶台上搅苞谷糁,蒸汽把她鬓角的白头发都熏得发亮,我想喊她一声,一睁眼却只有窗台上的槐花在晃,跟那年她给我别在辫梢的那朵一个样。
一、老庙沟的女人不喊疼
俺妈生在洛源镇老庙沟七组,打小没进过学堂,十岁就跟着我外婆在梯田里掰玉米。她说那时候总盼着下雨,不是偷懒,是下雨了能捡些碎煤块回家,能让灶火多烧半锅热水。十八那年,她扎着红头绳坐驴车嫁过来,三间土坯房漏着风,她却笑着用报纸糊了墙,说“咱这窝儿,也算支棱起来了”。
生下我哥那年,她蹲在门槛上啃窝头,看我哥在泥地里滚得像只小野猪,抄起笤帚疙瘩就追:“你个讨债鬼,再把裤子磨破,妈拿啥给你补!”可晚上又把唯一的鸡蛋卧在他碗里,自己喝着没油花的菜汤。姐姐十七岁要去大连打工,俺妈不同意,说“女娃娃跑那么远,遇着个风吹草动咋办”,姐弟俩顶嘴,俺妈抬手打了姐姐一巴掌,这一巴掌,让姐姐得了精神病,也让俺妈在往后的日子里,见人就说“是我对不起闺女儿”。
二、日子是被她用手缝起来的
俺爸出事那年,我初二,哥哥初三。矿上的人来报信时,俺妈正在地里薅草,手里的锄头“当啷”掉在地上。她没哭,咬着牙把抚恤金分成三份:“一份给你姐买药,一份给俩娃交学费,剩下的……”她摸了摸装钱的铁盒,“够咱娘几个喝半年苞谷粥。”
夜里我起来上茅房,看见她在油灯下纳鞋底,一针一线戳得狠,像是跟鞋底有仇。“妈,睡吧。”我轻声说。她头也不抬:“你爸走了,咱更得把日子缝瓷实了。”那鞋底纳得比石头还硬,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想多换几个钱,让我和哥哥能多念几天书。
可终究没熬过去。我考上洛南高中两个月,食堂的饭票断了。俺妈攥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手指在“洛南县高中”几个字上磨来磨去:“娃,要不……”她没说完,我却懂了。那年冬天,我揣着她缝的棉袜,跟着同乡去了苏州,回头看她站在村口,身影小得像棵被风刮歪的玉米秆。
三、她总说“妈挺好的”
在苏州学木雕那三年,俺妈每月一封信,信纸都被手汗洇得发皱。“家里苞谷收了,够吃一冬”“你姐这月病轻些,能帮我喂鸡了”“别惦记妈,妈挺好的”。可过年回家,看见她蹲在井边洗衣服,手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全是泥,我才知道她的“挺好”是骗我的。她住的土房漏雨,用塑料布盖着屋顶;她穿的棉袄,还是我爸走那年做的,补丁摞补丁。
后来我娶了媳妇,买了车,接她来城里住。她在沙发上坐立不安,一会儿说“这地板亮得能照见人,踩脏了咋整”,一会儿又去厨房翻锅碗,说“还是咱老家的铁锅炖肉香”。住了三天,她非要回去,说“田里的菜没人管,你姐离不开我”。其实我知道,她是怕给我添麻烦,怕连累我刚起步的日子。
四、疫情封不住的牵挂
2020 年春天,俺妈总说头疼,吃片去痛片就扛着。后来实在扛不住,去医院一查,脑瘤。她拿着诊断书笑:“难怪最近记性差,敢情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当秤砣呢。”可我知道,她是怕我们难过。疫情最严的时候,医院不让陪护,我只能隔着玻璃看她,她比划着让我别担心,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好”字。
2022 年 3 月 15 号,我在山阳干活,媳妇打来电话,说妈叫不醒了。我骑上摩托就往商洛赶,山路颠簸得骨头都要散架,心里慌得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到医院看见她躺在手术台上,脸上没血色,我腿一软就栽倒了。醒来时她刚做完手术,头上缠着纱布,像睡着了一样。我握着她的手,还是那么粗糙,却没了往日的温度。
医生说“接回家吧”的时候,俺妈已经昏迷了七天。我把她背在背上,像小时候她背我过河那样。她瘦得像片纸,趴在我肩上,我却觉得背上压着整座秦岭。回家的路上,槐花正开,她最爱闻这味儿,可这次,她再也没睁开眼。
五、门框上的记号停在那年春
如今老房子还在,门框上有俺妈用炭笔刻的身高线,最高那道是我 15 岁那年量的,她歪歪扭扭写着“小儿子长到门框顶了”。其实我知道,她是怕自己记混了,每年春天都要拉着我站在门框前,比量半天,再添上一道印子。现在那道印子还在,可喊“妈,我又长高了”的时候,只有山风撞进空屋子,掀起窗台上那张褪色的全家福。
姐姐的病还是时好时坏,她总对着空气喊“妈,吃饭了”,喊得我心口发疼。哥哥现在种地,像俺妈当年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次回家,我们都会坐在老灶前,烧一锅苞谷糁,蒸汽漫上来,恍惚间又看见俺妈站在那里,用勺子搅着锅里的粥,说“慢些喝,别烫着”。
再过几天就是母亲节了,俺想给俺妈说说话。妈,你在那边吃得饱吗?穿得暖吗?别总舍不得花钱,咱现在有钱了,能给你买新棉袄,能给你炖肉吃。妈,下辈子咱还做母子,我给你当牛做马,你再打我、骂我,再唠叨我“少吃点零食,对牙不好”,行不?
窗外的槐花开得正盛,我摘了几朵,放在她的相框前。花香漫出来,像她当年别在我辫梢的那朵,像她纳鞋底时落在我肩头的那瓣,像她用一辈子时光,给我们织就的那场温柔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