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在数学笔记本上划下第十八道横线时,窗外传来三轮车刹车的刺响。她抬头看了眼挂钟——凌晨一点二十三分,父亲比昨天早回来了十七分钟。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次才对准,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小满赤脚跑到玄关,看见父亲正把安全帽往鞋柜里塞,工装裤膝盖处晕开两团深色水渍。
“不是说过不用等我吗?”父亲用肩膀抵着墙脱鞋,左脚劳保鞋的防穿刺钢板从鞋头龇出来,像只饥饿的金属兽。小满注意到他右手小指不自然地蜷曲着,那是去年冬天被钢筋划伤后没及时治疗的后果。
厨房的煨汤锅亮着橙色指示灯。父亲洗手时,小满看见他掌心的裂痕里嵌着洗不掉的混凝土颗粒,指关节肿得像发酵过度的馒头。三年前这些手指还能在绘图板上画出比直尺更直的线条,那时父亲的白衬衫领口总是挺括的,带着淡淡的晒图蓝墨水味道。
“下周家长会……”小满递毛巾时故意碰翻调味罐,盐粒撒在父亲手背的伤口上。他连眉毛都没抖一下,只是把毛巾叠成方块按在渗血的虎口处。
“王工头说月底发双倍工资。”父亲从工具包里摸出个塑料袋,裹着三层报纸的是块青玉砚台,边角磕掉芝麻大的缺口。小满想起每次路过文玩市场,父亲总会在这家店门口多站五分钟。
暴雨在凌晨三点突然造访。小满被阳台的动静惊醒,透过门缝看见父亲背对着她坐在洗衣板上,正用牙齿撕开风湿膏药的包装。阳台灯光将他佝偻的剪影投在晾晒的校服上,那些弯曲的脊柱轮廓像极了工地上的钢筋箍筋。
雨停时父亲已经出门了,餐桌上摆着煎成心形的荷包蛋。小满在垃圾桶里发现了带血的纱布,旁边是张被撕碎的请假条——父亲昨晚原来去过社区医院。
学校体育馆正在浇筑混凝土立柱。小满隔着围挡缝隙看见父亲站在泵车旁,安全帽下的白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他正用膝盖顶着震动棒作业,后腰处的工装服透出膏药贴的形状。某个瞬间父亲突然踉跄了一下,但立刻被钢筋网格接住身体,那些交叉的螺纹钢像是专门为他编织的防护网。
“林师傅!三号钢筋笼验收!”塔吊指挥员的喊声惊飞一群麻雀。父亲小跑时左腿明显不敢弯曲,却依然快过所有年轻工人。小满看着他趴在烫手的钢筋上检查绑扎间距,侧脸被烈日烤得泛红,脖颈处晒脱的皮肤像半透明的描图纸。
放学时小满拐进药店,玻璃柜台里摆着标价238元的红外线理疗仪。她攥着攒了半年的奖学金,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个用暖宝宝改装的“土法热敷袋”。
高考前夜,父亲破天荒准时回了家。他搬着折叠桌在楼道里熬骨头汤,说油烟会沾到小满的复习资料。邻居们上下楼时,父亲就侧身贴在墙边,安全帽檐在石灰墙上刮出无数道白痕。小满透过猫眼看他佝偻着背搅动汤锅,影子被声控灯拉长又缩短,像一株正在呼吸的乔木。
考场外的梧桐树下,父亲穿着二十年前的灰西装。过短的袖口露出腕骨处的伤疤,那是被钢筋腐蚀液灼烧留下的月牙形印记。他坚持要帮小满检查准考证,粗粝的指尖在光滑的塑封膜上打滑,最后是用袖口擦干净才递回来。
“我就在对面便利店。”父亲指着安全帽挂在车把上的三轮车,“王工头借的电动车,比走路快。”小满发现车筐里垫着张建筑图纸,密密麻麻的钢筋符号中间,有人用红笔画了个小小的对勾。
最后一科结束铃响起时,父亲正用改锥修理漏水的消防栓。他跳起来时碰翻了工具包,各种型号的扳手在柏油路上叮当作响。小满看着这个浑身沾满水泥点的男人穿越警戒线,安全帽上“城建三局”的字样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录取通知书到的下午,父亲在基坑里扭伤了腰。小满从医院回来整理他的工具包,在夹层里发现本泛黄的《建筑结构力学》。书页空白处写满算式,最新一页是清华园二校门的结构分析,父亲用铅笔在门楣处标注:“此处女儿将踏过”。
北上求学的列车启动前,父亲突然往小满手里塞了团东西。展开后发现是张被汗水浸透的工资条,背面用钢笔画了张简易地图,所有建筑都标着抗震等级。“九级震区也不要怕,”父亲隔着车窗比划,“这些楼都是我核验过的。”
初雪覆盖清华园那天,小满收到个奇怪的包裹。层层防潮布中间,那块缺角的砚台压着父亲的一级建造师证书。翻开内页,照片被人用红笔精心描过边,证书持有人签名处晕开片可疑的水渍。
寒假回家时,小满在父亲床头发现了自己小学的算术本。泛黄的纸页上,所有“爸爸”字样都被透明胶带加固过。台灯照出胶带下的铅笔痕迹,那是父亲在她写歪的字上一遍遍描摹的轨迹。
除夕夜的阳台上,父亲偷偷往母亲遗像前放了支钢笔。小满认出笔帽上刻着“清华大学”的鎏金字样,正是三年前他送自己的那支。月光流过笔夹处的细密划痕,那些为女儿前途辗转反侧的夜,此刻都凝固成钢材般的沉默守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