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飘
文/金学良
皑皑雪山，重峦迭嶂，一片雪白的景致中，有一条蜿蜒的黑色车道深入其中，虽稍显突兀，却能让人永不迷途，免被纯白吞食。沿途所见山色，各有特色，或壮阔、或陡峭、或柔美，彷佛见到了百人百性、千人千面。而谁又能想到，穿越僻静雪境，到达幽谷深处时，等待你的并非湖光山色，而是由上万游客组成的人山人海。那里就是韩国洪川大明维瓦尔第度假村(Vivaldi Park)，一座能容纳两万人的不夜城。
此地能实现你对雪的一切幻想，又能满足你对城市的所有向往。十二条不同难度的滑雪道适合男女老少，开放时间由早上八时半至凌晨三时。若茫茫雪海让你感到索然无味，那还有一座地下城等着你探索，VIVA PLEX mall大小相当于六个标准足球场，此地撞球、卡丁车、儿童乐园，应有尽有。这么一方天地，到底承包了多少人的生活？又成就了多少人的梦？
小段，祖籍东北，持国际滑雪指导员证，兼职私人滑雪教练。近期因滑雪意外，肩膀负伤，所以现在只敢接像我们一家三口这样，比白雪还白的滑雪小白。我们大的三十，长年缺乏运动；小的满三，总是寻求抱抱，若非拿着雪板，应该没人能发现我们是为了滑雪而来。
在小段的言传身教下，我家小儿学会了闭眼冲锋、随机倒坐，妻子则把后刃推坡练成了不动如山，带着满满的安全感滞留在那高坡之上，全家仅我一人掌握了后刃落叶飘的技巧：提起前刃，单手轻抬，目光与重心同时倾向抬起的手，让引力拖着你的手滑行，左右手反替以滑出之字形的轨迹，最终像落叶般顺势而落。学会放松身体，你才会明白，滑雪不仅是在下落，还是在前行。
聘请私教所费不菲，为达成本效益，我成为了家族的希望，愿能以最短的时间学有所成，并在日后的滑雪旅程中，成为家人们的导师，所以，在剩下的半小时教学里，我冒着成为脑残的风险，全力榨干小脑内的体育潜能。在与小段单独相处时，我一直被他那北方独有的魁梧身躯与冷峻脸庞震慑，一度想称他段兄，然而一番交谈过后，才知道他正只身赴韩攻读体育硕士，为赚学费才来当兼职教练，是位名副其实的小鲜肉。反观我这个肚子带点湿气的南方叔叔，的确是该叫他小段。而在小段的叮嘱下，我在私教结束后加紧练习，打好前后刃的落叶飘基础，傍晚时分，甚至能带着妻儿在初学者雪道所向披靡。
小红书的大数据算法算无遗策，为我们一家推荐了最地道的滑雪行程，沿途一路无阻，直达雪场换装，彷佛整趟旅程都是命中注定、本该如此。在这家完全由华人经营的旅行社安排下，我们全程接触的都是中文客服、中文领队、中文教练，若非午饭时看到韩语餐牌，我还以为自己仍然身处国内，或许最地道的行程，就是要让你体验到祖国的味道。
为了省学费，所以我们决定付更多的学费，但求一次学好，然后就这般心血来潮地延长了滑雪行程，幸是海外的华人特别照顾华人，用最亲切的价格为我们打点一切，还特地为我们腾出了小段的教学时间。
第二天，小段直接就把我拉到中级道学习换刃，越级挑战的我实在惊慌，然而小段却用他特有的下山理论说服了我：“开法拉利的能上高速，那难道开丰田的就上不了高速了吗？只要会落叶飘，什么雪道都能走了，要是再不济，后刃推坡，剎着下山也行啊。”
在前往雪道的缆车上，我们吊着腿、并肩而坐，沉默实在让人难耐，所以我们选择无话不谈。他的家境并非余裕，得靠奖学金与兼职来撑起在韩的开支，然而赴韩升学前，对韩语一窍不通，到步后奋力学习，用了一年才突破语言的障碍，得以保住奖学金的名额，而如今的硕士论文正是研究滑雪技巧，在兼职教练的同时，也在充实自己的论文。我这时才明白，他讲的下山理论不只是理论，而是用亲身验证过的经历，胆识与毅力，支撑起这位游子飘洋过海，闯过了重重难关。
换刃的进度未如理想，但小段为了帮我圆滑雪梦，仍然选择带了我上高级道。缆绳的长度倍增，延绵起伏、不见尽头，随着高度攀升，温度骤降，开始口齿不灵，咬字不清。小段拉下滑雪面罩笑说：“在东北，这叫嘴瓢了。”我则心想，这何止是嘴，我可是手脚都瓢了，全都瑟瑟发抖。到达山顶时，小段快步走进了吸烟室取暖，拒烟的我则在雪顶上四处拍照，而玻璃之内，他与其他华人教练交谈甚欢，彷佛在这片异域里，打造了一片独属华人的天地。
山顶之上，极目四望，方知天高地远，觉察“一览众山小”之意。高级道与中级道最大的分别，就是选择权，从山顶出发，可选择底下的任一条初、中级雪道作为终点，所以只要技术到位，想征服一整座山峰并非难事。在小段的带领下，我半摔半滑地撑过了高级道，看着小段在雪道上轻盈的身姿，我由衷羡慕，到达终点时，虽身上狼狈不堪，但至少见过那雪道之巅的风景，这就值了。
听小段说，他即将毕业，而下一段的博士旅程，打算定在俄罗斯，再用三年掌握多一门语言，最后再回国寻求大学教职。我则想象，在那极北的冰天雪地里，一位东北男儿在高山间来去自如，用雪板画出一个个“之”字，征服一座座异域的高山。
在教学结束后，我独自一人偷偷上了山顶一遍，缺少旁人的支持，这次下山似乎更狼狈了，这让我怀念起小段的东北腔。果然，游客跟游子的“游”字不太一样，缺少了一分辛酸，就难有成就。他滑的雪是在前行，而我则是在下落。不知道小段初学“落叶飘”时，是否也和我一样，即使身不由己，却仍想以优雅的姿势坠落。
作者简介：
金学良，澳门人，毕业于台湾国立成功大学，素好笔墨，尤钟情于散文之道，作品可散见于澳门笔汇、澳门日报当中。现忝列澳门笔会会员、别有天诗社社员，曾获澳门文学奖散文首奖、凤凰树文学奖散文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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