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初秋,一支由英国官员、摄影师与翻译组成的队伍,在鲁南平原上掀起滚滚烟尘。
四轮马车与独轮车混编的队列中,英国人骆克哈特放下单筒望远镜,青灰色城墙在热浪中若隐若现。城门外忽然锣鼓齐鸣,数百名清兵持红缨枪列阵——兖州总兵田将军的迎宾仪仗,竟比迎接巡抚还要隆重。
队伍中的中国翻译老王王摸了摸马鬃,余光扫过那些扎着苇席棚的独轮车:英国工程师半躺在车上啃苹果,车夫后背的汗渍在粗布短衫上晕开盐花。
三年前《辛丑条约》签订时,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苦学的英文会用在给洋人讲解"陋巷井"的典故上。
兖州城门前,卖炊饼的老汉踮脚张望。黄铜军号吹出变调的《马赛曲》,扛旗的清兵额头沁汗——这些新式军乐队是上月刚从济南调来的,总兵特意嘱咐:"洋人就好这口新鲜玩意。"
"嚯!快看那大鼻子!"人群里炸开声惊叹。骆克哈特的燕尾服掠过青石板路,他身后的摄影师正将镜头对准城门:明洪武年间的城砖爬满苔藓,垛口处晾晒的尿布在风中摇晃。守城老兵慌忙去扯,却把竹竿碰倒在英国人的礼帽上。
总兵府后花园里,田将军的孙子偷偷抠着假山上的太湖石。他听不懂祖父与洋人关于"铁路借款"的对话,却记得昨夜祖母的叹息:"你爹在胶州湾当差,上月来信说德国人的炮舰又添了三艘。"
曲阜至兖州的官道上,三十辆独轮车碾出深深辙痕。英国工程师巴恩斯在日记里写道:"这种单轮运输工具完美符合力学原理,但车夫脚上的草鞋让我心惊胆战。"
他不知道的是,这支由六十名苦力组成的运输队,每人每日工钱仅够买半斤糙米。
在临时搭建的茶棚歇脚时,骆克百特掏出怀表对时,却发现方圆十里唯有庙宇的晨钟暮鼓。
挑着扁担的货郎凑近观看,突然指着表盘惊呼:"洋人把日晷装进铁盒了!"随行翻译正要解释,却见英国医生正用酒精棉擦拭车夫膝盖的擦伤——围观百姓哗然后退。
当镁光灯在颜回故居前炸亮时,颜氏第七十二代孙颜守拙下意识抬手遮挡。英国人执着于拍摄那口"陋巷井",却对井旁"安贫乐道"的石刻视而不见。老秀才默默卷起祖传的《颜氏家训》,心想:"这些红毛番,怎懂得箪食瓢饮的真谛?"
夜幕降临天主教堂,骆克哈特与德国神父把酒言欢。哥特式尖顶投下的阴影里,中国牧师张明德正将《圣经》译成兖州土话。他望着月光下斑驳的陋巷牌坊,突然想起幼年私塾先生教的《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与马太福音"爱人如己"的训诫,在晚风中奇妙地交织。
离城那日,田将军赠予骆克哈特一方端砚,砚底阴刻"以和为贵"。英国回赠的镀金怀表却在当晚被锁进库房——师爷提醒:"庚子年义和团就是见不得这些奇技淫巧。"
三个月后,当骆克哈特的游记在《泰晤士报》连载时,兖州百姓仍在茶馆里争论:"那些铁匣子(相机)当真能摄人魂魄?"唯有颜守拙在修补族谱时添了笔注:"光绪廿九年秋,英夷携妖镜至陋巷,幸先祖圣德庇佑,未损文脉。"
城墙根的算命瞎子却掐指预言:"不出十年,铁马(火车)就要碾过圣人门前。"这话被路过的德国传教士听去,转身写信给胶州总督:"建议铁路规划避开曲阜,避免刺激当地士绅。"
历史的车轮终究未能绕行。1912年津浦铁路通车,兖州站距古城墙仅五里。那些曾被镜头定格的青砖黛瓦,终将湮没在蒸汽机车的轰鸣里。
(清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