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
文/黄银花
在那遥远的记忆角落里,我不清楚对伯伯的记忆哪一件才是开端。
是他宽大的裤脚挽上大腿打了个结,流着鼻水,提着木桶,在冬天放了水的池塘里着,双脚深深陷入淤泥内跋涉着,慢慢地用脚探寻着什么,偶尔停下来,把手伸到脚底,一掏,是个河蚌,就着那浅浅的,飘着薄冰的水荡洗一下,扔进桶内。我是为什么事去奶奶家,已经不记得了,只见奶奶的小院内已有好几桶河蚌了。
还是在池塘的对面荒野上,伯伯的扁担和竹筐被几个放牛娃轮抢着,让他追扁担也追不着,追竹筐也要不到,几个娃就在那里哈哈哈大笑,看着伯伯,满头大汗,无可奈何,又不会吼,也不会喊,或许有轻轻地说:“不要这样”,反而惹得顽童们更加肆意。
亦或是奶奶捶打着他的背,驱赶他去清理那身劳作带回的臭汗,他则抬着手躲闪着,有时就哼出几个字“不要打了”,拖着疲惫的身躯屈从地清洗,才可以喝上那稀得见底的粥就着一点酸菜,萝卜干。
我不记得哪件才是最初的记忆了。
我上一年级时,爷爷给上三年级的哥哥买了辆武夷牌的大自行车。武夷牌,大后架,这是我爸要求的,他觉得那样粗壮些。事实是太大了,我哥骑根本就够不到,只能半圈半圈地踩。爷爷顺便给我买了个两元钱的塑料水壶,可以装水带进学校,让我欣喜若狂,背着它和同学们一起去春游,当时同学们几乎都没条件带水。这是爷爷疼爱孙女的举动,让我记忆最为深刻。然而这种善待我还没细细感受,却嘎然而止。在那年暑假的中午,忽然有人来叫父亲去田里,然后就听说爷爷倒在田里了,叔叔背他回家走一半路,爸爸过去接着背到村口的大榕树下。那棵榕树下是爷爷和伯伯经常拿条凳子过去午休的地方,那天爷爷没过去午休,却永远地躺下了,再也没起来。
爷爷是富有人家的小儿子,他房屋就有好多间。奶奶去过新加坡的千金。对于儿时的我,世界好像就是我们村和那望不到边的庄稼。在所有人眼里,爷爷奶奶就是两个富有娇贵的人。可惜,爷爷喊奶奶的父亲为舅舅,两个娇养的人在一起,变成了灾难,伯伯智力不如常人,叔叔也整天沉默寡言。听说,他们第二个儿子非常聪明,惹人疼爱,可惜在八九岁夭折于出疹。奶奶经常默默流泪,将这心痛与不甘发泄在伯伯身上。爷爷肩挑着为叔叔娶媳妇的重压,一刻也不敢松懈。省吃俭用到极点,最后一滴汗也流在他的土地里,最后一口气也吐在他的田地内。
没有了爷爷,奶奶好不容易给叔叔找了个外省媳妇,没想到却是来骗钱的,把奶奶仅有的近万元偷走了。警察追查回来,花掉近半的旅费,呕心沥血的血汗钱啊。妈妈于是将奶奶和伯伯搬来我们家。那一年,我上五年级,奶奶分担很多家务,我那年念书就特别好。而伯伯就挑起家里所有脏活,累活。洗猪圈,清鸡鸭粪,挑屎挑尿,砍柴,拣牛粪,他就如铁牛一般,三更醒来,就三更起,半夜醒来就半夜起,开了门就出去劳作。经常我们要上学前,他已挑一大担柴回来,或沉重的牛粪,什么时候回来才吃上口饭。有时我妈备好馒头和水,让他路上饿了吃,渴了喝。但是,经常到天黑还不见他人在哪,我爸骑摩托车四处寻找,好不容易找到人,把他载回家已经月上稍头,繁星满天了,而馒头和水却没动过。我妈说,他就是个罗汉,普通人哪里经得住三更半夜在山里摸柴草,在河滩搜牛粪,在庄稼里劳作,不要说没吃饭,就算吃饱了,也要发生多少惊悚的事。夏日那么热,那么漫长,他早上八九点出门到晚上八九点回来,是怎样熬的?
父亲捕鱼,经常给我们些惊喜,一家人乐融融。伯伯的伙食改善了许多,但是好景不长。一天凌晨,河那边传来惊雷声,打破了宁静的村庄,更打破了我家的平静。鱼怎么可以用轰炸呢,闻所未闻。但接下来的事告诉我们那雷声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又一个清晨,父亲回来说,有人药鱼了,什么叫药鱼?就是在河里放药,整条河的鱼全部死光光,连同河滩上的虾蟹,没有一只逃得了。因此后面的几年时间里再也没有半篓的小虾米,再也没有一只螃蟹,再也没看到小鳗鱼,更没有夏天里一筐筐的沙尖鱼,鱼篓总是空空地晃回家,一家人的心随着晃荡的鱼篓晃忽起来。
又过了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来收购河边的沙田,这件事让人一激凌,眼里也有了亮光,之后便沉入更深的痛楚中。一平30元的沙田,愿意不愿意卖,统统都得卖了,围起墙来,挖沙,日以继夜地挖,挖得比河床还要深。那年发大水,一片汪洋望不到对岸,我想大海也不过如此吧。那块沙地种出来的萝卜绝对是上等的,光皙无瑕,纤维细腻,水份充足,母亲总是边拔边笑,那是对这片土地的满意,对自己劳动成果的赞许。而到手的那点土地钱很快就用完了。
四个孩子在念书,八口人要吃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父母经常吵架。过年过节,交学费,我们都把目光投向了牛粪房。那是伯伯不分昼夜地去搜拣来,晾干了,一袋袋装好,等贩子来收购。后来种了片姜田,垄间不知倒进多少牛粪,伯伯更是经常割草来烧成土肥,全都倒在姜田里,我家第一次种姜的成功,伯伯功不可没啊。
伯伯不懂什么叫享受,什么叫生活的意义,活着就是为了干活了。哪怕大年初一,他也要去田里找活干,不然挑起粪筐就出去了。直到七十岁左右,伯伯头发还黑多于白的,密密的,这应该是太阳几十年关照的成果。他的脚力不行了,走路都困难,只好休息在家,但他还经常偷偷地出去田里,被喝斥了多次没用,父母只好轮流看着他。在家期间,家里人给他什么就吃什么,他从来不多看一眼锅内,不会言语一声。拿什么给他穿就穿什么,盖的被子,床铺从来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就是无欲无求的禅吧。有人说,也就是我们家才待他那么好。他是上天派的罗汉来帮助我们一家的,他全心全意地劳作付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计较,我们应该珍惜这种人,尊重不发言不计较的人啊。
七十九岁那年,伯伯被确诊为恶性直肠癌,考虑到岁数和他的自理能力,医生给他开了抑制药,控制饮食。他也照样该吃吃,该睡睡,平静得很。药吃久了,脚趾盖有些溃烂,我妈用药绐他涂了。停吃药一段时间,引起拉肚子,从床上摔下来,屁股骨关节断了,哥哥就带他去接骨,在医院一周,他也老是要挣扎着起来,又摔了几次,流血啊,还好总算平安回家。那段时间,经常三更半夜起来找吃的,面包、饼干、桌上的凉菜,看到什么能吃的,都想吃,还好不懂开冰箱。家里只好什么都收起来,也不敢在他面前吃东西。一位年轻很多的亲戚一样的病情,他得知后,到处给人家诉说,吃泡面,毫无禁忌,没几个月就没了。不慬重不行啊。
伯伯八十二岁那年夏天,脚肿起来,从小腿肿到大腿,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轻轻地说“没”。给他打的粥,他都勉强地吃半天。那天早晨,扶他靠在床头,打了碗粥给他,叫他吃,他不应也不吃,只是端着碗。我妈就把他的碗拿下放桌上,去厨房拿汤匙准备喂他,回过头来,他已经倒下了。他就是用毅力端着那碗粥,怕粥倒了。
那天祥云飘在蓝得纯净的天空上,就像伯伯洁净的一生,清清白白。伯伯一生从不摘别人一颗豆,吃别人一块甘蔗,干干净净,哪怕最后一刻,也是那么坚守着,不给人添麻烦。
无言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