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
文/邓馨宇
仙水村的人看重团聚,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大多都喜爱热闹,死后是要葬在一处的,否则到了下边没人说话,还要受欺负。西边的一块地上尽是坟冢,层层峦峦的小山模样,新的老的都有。我每年都是要来的,也不做什么,看到坟头草就拔干净,然后说几句话,呆呆地望着,总能想起小山里面的人生前的事。
从坟的后面升起一轮圆月,像簸箕一样挂在天上,如水般的月光洒向大地,最后与老太太的白发融在一起。今儿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今儿是除夕,明儿就过年,过年过年,其他人指望不上就不指望,老太婆我一个人还逍遥快活呢!”说出这句话,老太太感觉痛快了许多,许是说话的时候,肚子里的气跑出去了吧。“算了算了,也好也好,好好好……”嘴里嘟囔着,慢吞吞地起身去厨房。她看着自己倒腾好半天才弄出来的菜,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太太拿了一个青花瓷碗,是老一辈最喜欢的颜色,釉质晶莹光泽,乳白的碗壁中有遒劲刚挺的青花图案,青白相间,繁而不乱,漂亮极了。当时她一下子就相中它了,更是与烧制这种碗的男人看对了眼,后来他们家里全是这种碗。直到现在,破旧的木制碗柜中也都是这种碗,釉色澄明。老太太手里的碗有两三个缺口,就像小孩掉了牙,她颤颤巍巍地往里添饭夹菜,一大碗里全是好菜。她端着碗拄着拐杖,走得极慢,跨过门槛时腿脚有些不便,绊了一下,她拿起拐杖不轻不重地敲了门槛一下,有些慈爱宠溺,怕不是把老眼昏花把门槛认成小孙子了吧。
老太太站在坟前,坟上很干净,没有杂草,面前摆着青花瓷碗,她嘴里絮叨着些什么,几乎都是他们的曾经,但要是仔细听,根本听不懂,她只不过是一直在说同一件事。但没人打断他,认真听着,时不时用风声和鸟叫回应她。
她迎着夜色回来了,裤脚上全是泥巴,鞋子更是不堪入目。草草扒了几口饭,她就拖着身子和泥巴到了院子,缩在藤椅上,直直地望着天。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就连澄净的月色都照不透。过年月亮咋这么亮这么圆,她疑惑着,风就把云吹过来了,遮了月亮,像是故意不让她看见。整个村子被朦胧的月色笼罩,陷入梦乡。仙水村过年是要放烟花的,为了让看不见的人听个响,但最后她没等到烟花就睡着了,冷冽的寒风像蚂蚁爬上了她枯树般的脸,她却睡得格外香甜,怕是梦到什么了。
“诶,妈,咋睡在这儿啊,今儿这么冷。”老太太一惊,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但她没发觉这双眼睛其实和她的很像,只是干净些。这是一个身穿羽绒服的中年男人,身边是一个长相讨喜的女人,还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任谁看了都是一家人。老太太慌了,不明白他们是谁,况且还叫她妈,这不是乱喊嘛,自己的儿子不过才刚结婚,孙子才刚学会走路,咋的一年不见长这么大了?我看她瞳孔紧缩,嘴巴微张,显然是受了惊吓,就叫她老太太,说是邻居,大过年来坐客。她这才放心下来,连忙请进屋。
老太太没发觉的是,我明亮的眼珠泛起泪花,女人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但我们始终什么也没说,只有小儿子奶奶奶奶的叫,闻着香味开心得很。
几人吃饭时聊起了天,老太太听着眼前的男人说着与自己很像的故事,有些疑惑,但没打断,直到听到说“这碗还是这样好看,我爸以前就是干这个的,烧的青花瓷是最好的,人人都说他天生就该干这个。但后来更多的是关心他结婚的事,乡亲你来我往的,亲近得很,他也不在意,只是专心烧瓷,直到一个姑娘看上他了,他以为姑娘看上的是青花瓷或者他的手艺,但后来两人你来我往,互生情愫,喜欢上了,后来结了婚,家里的碗就都是青花,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有一次过年的时候,儿子把青花碗打碎了,挨了好一顿骂,还有一次……”我说得满脸笑容,坠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妻子一脸幸福的样子,露出甜甜的笑容,儿子在旁啃着骨头,吃的满嘴是油。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明,耷拉的眼皮下像是一汪清泉,慢慢留下两行热泪,在月光下,是两条小溪。她只感觉脑子里空空的地方有了内容,就像空的青花碗盛了饭,满得快要溢出来。
“小亮。”她试着叫了一声,声音有些抖,但我听得真切。“妈,我们陪您过年。”儿子连忙重复“过年过年……”大家这才扯出笑脸。笼罩着月的云被风吹开了,月光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房梁上,略小一点的缩在老槐树上。龙爪槐的叶子早掉光了,灯笼挂在上面,本来诡异的枯树变得滑稽。餐桌前,又大又胖的饺子端上了桌,圆鼓鼓的肚子,边上是漂亮的花边,像婴儿穿着花衣裳,透过薄薄的饺子皮,能看到里头的馅料,是肉被煮熟的粉白色,饺子盛在青花瓷碗中,冒出氤氲热气。我们一口一个地吃下肚,很快就没了。“我又去煮,又去煮。”老太太看着小孙子吃的舔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们聊着天,谈到亲朋好友,她大多都是,谁啊,忘了,不记得了。但就算这样,嘴角也没下来过。
清晨,冷气像蚂蝗一样往行人身体里钻。“妈,就让您儿媳妇照顾您,我实在走不开,不然肯定多呆几天,您一个人我不放心。”“哎呀,甭担心,我身体好着呢,就脑袋有点不好使,但是知道吃知道喝的,你工作忙,不打扰你了,快去吧。”
在我身后,是一位矮小老太太和一位长相讨喜的女人,她们一直挥着手,尽管男人和孩子已经走很远了。在她们后面的,是山一样的坟头。我牵着儿子走在泥土地上,沉默着没回头,因为我知道,一旦看了那个矮小的老太太,泪水就会像开闸的洪水,止不住也关不住。
“小亮,是你吧,长这么大,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老太太咋样了?前几天我看到她大半夜往坟头山那边去,就怕出事,给你打了电话,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来人是个瘦小老头,皮包骨的身子插在地上,就像秋天没人收的高粱秆。“是啊,谢谢叔给我报信,我妈她阿尔兹海默症恶化了,认不得人了,您们帮我照看她,医生说,可能……过不了年了……她那么爱过年。”“怪不得呢,我说这还没过年咋就挂上灯笼了,原来是这样。你爷爷他以前也喜欢热闹,最爱过年,早早就把灯笼啊烟花啊买好了,要不是送瓷碗路上出了意外,你爷爷他肯定是要教你烧瓷的,特别是青花,那叫一个漂亮……哎,不说了,不耽误你了,放心吧小亮,咱邻里乡亲的,你就放心吧。”
我紧紧握着儿子的手,冷气钻进身体里,将我温热的心冻得冰冷。“爸爸,我们过年还来看奶奶吗?”我说要的,她爱热闹。
作者简介:
邓馨宇,文学爱好者,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喜欢晴天和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