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
文/王议萱
黎明之前是梦统治的时刻。
我站在灰暗的楼梯间,面前的电梯门紧闭着。一切都像被泡在了凝滞的水里,电梯如失灵一般,数字毫无规律地在显示屏上跳动。我牢牢地盯着那小小的显示屏,像在等待即将被抽出的彩票号码。
未知的,恐惧的,我的心被攥紧了——
清晨,我坐在床头,不敢置信地将手穿过了心口。
手掌直直地触碰到了身后的空气。原本应该安放心脏的地方空空如也,开了一个大洞。谁带走了我的心?
不断地抚摸这洞口,想象中的疼痛或是怪异触感没有发生。好像心脏只是一个不断跳动的不可回收物,如今终于自己消失了。剩余的内脏自觉地调整着在身体中的位置,就连呼吸都因心的失去而变得轻盈。
原来心也只是无用之物,我想。
于是出门前,我对母亲的相送保持了沉默。于是我带着这副没有心的身体走进校园。于是,我看见了胖头鱼。
胖头鱼在吐泡泡,我将手里的笔扔在了书桌上。那个长着胖鱼头的男人走进了教室,但我的老师原本并不长鱼头。“老师……”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却猛然发现,不知何时,她的头变成了蘑菇。
蘑菇凑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我看着蘑菇。蘑菇安静地摇动着,她的孢子在话语间抖落,落在课本和书桌上。我摇了摇头,不发一言。隔着衣服,我再次抚摸胸前的空洞,仿佛那里睁开了第三只眼睛。
课间我看见一对长着腿的鱼手拉手从我身边路过,我靠着墙,用手触碰因他们的经过而异常潮湿的墙面。蘑菇在我身边轻轻地摇着自己的身体,对此视若无睹。
隔天,我发现教室里的所有学生都变成了蚌。包括蘑菇,包括我。所有人的身躯都接上了一个蚌壳。蘑菇不再摇她的身体,撒她的孢子,转而开始用自己的蚌壳敲击桌面,试图听壳里的声音。“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学进新知识吗?”摆弄蚌壳的间隙,她偏头问我。她的声音沉闷而遥远,好像从深海中传来的泡沫。我摇了摇头。随着动作,我能听见珍珠摩擦蚌肉的声音。
珍珠。
蚌存在的意义是生产,每一个蚌都有一颗珍珠。也许有的蚌壳空空如也,但在最终的时刻到来之前,没人能打开蚌。所有的蚌都相信越痛苦珍珠便越大,而大多数蚌都希望拥有最大最美的珍珠,于是蚌们日复一日地拿着笔,期待和恐惧着被打开。
模拟考试,蚌们坐在教室里,蚌们垂着头,蚌们吐着泡泡。监考老师长着尖尖的鱼头,坐在讲台上晃她的鳍。距离所有人都变成蚌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开蚌的日子更近了,蚌也更加紧张了。
“砰——”一声巨响忽然从头顶传来。
抬起沉重的壳,我看见前座男生的蚌壳变成了一朵葵花,他正靠着椅背,似乎对自己的变化无知无觉,花瓣从他的头上不断飘落,落在我的试卷上,这明黄的花瓣在一众灰白的蚌壳和试卷之间显得格外鲜艳亮眼。然而几乎是变成葵花的
立刻,他起身,离开。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透过人群偷偷地看他。他死了,据说是从四楼的连廊掉下来,那时花茎便已经折断了。他的花瓣散落在地上,一片黄灿灿的,很快被赶到的大人们扫成了小山。
夜里,我仿佛站在了那由葵花瓣堆成的小山上,又做起了等待电梯的梦。这一次我看清了屏上的数字,是我的成绩和排名,也许还有别人的、我幻想的和我恐惧的,但我分不清楚,只是忽然感到了出奇地愤怒。我想烧毁一切,可惜这个梦里的世界生在水里。脚下的葵花瓣能够燃烧,但唯独它们我不愿点燃。梦醒时,我想,我的心是否也在这样的愤怒下化成了灰烬呢。
那一处空洞在隐隐作痛。
开蚌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蘑菇却重新变成了蘑菇。“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别着急嘛。”她摇晃着身子,在蚌之间抖她的孢子。我看着她棕色的伞,知道她也在静静地生长着。我收集起了她的孢子,试图填满我胸前的空洞,可惜孢子很难聚在一起,总是一把手松开,就轻轻地散了。
为期两天的开蚌日来临了。我坐在座位上,悄悄地抚摸着胸口,那里空空如旧,珍珠与蚌肉的摩擦声不断在耳边回响,那是我的肉在不断收缩,原来没有了心还是一样会紧张。快要结束了,我默念着,结束后,我要找回我的心。
考试铃声像从水中浮出的气泡,破在所有人的周围。我走出了考场。
“感觉怎么样?”
“都会做吧?”
长着葵花头的人群把蚌们包围,葵花,又是葵花。葵花头的尸体原来是葵花头们的孩子。我拨开他们的茎叶,终于看见母亲牵着父亲的手。
“结束了?”
“结束了。”
……
距离开蚌日已经过去很久了。有人从蚌变回了长腿的鱼,手牵手带着行李离开;有人高高扬起金灿灿的头颅,此时正是葵花开放的时刻;蘑菇依旧是蘑菇,而我的胸前空空,仍然在等待心的归来。
前夜,站在电梯前,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楼梯间的水如今已退至胸口,我大口呼吸。电梯的门打开了,门内伸出了一双捧着珍珠的手。
“我不要珍珠,请把我的心给我吧。”
电梯门再次紧紧地关闭,楼梯间的水随着电梯彻底流走,我低头,看见心脏重新填满了胸前的空洞,正在有力地跳动着。
作者简介:
王议萱,一名在读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