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举生命的双手
——献给母亲百年诞辰
王建平
满天繁星,哪一颗属于您?一闪一闪数不过来。
母亲生于一九二五年农历六月十九日,恰逢观世音菩萨成道日,仿佛注定了她与人间疾苦结下善缘。姥爷爱桂,为母亲取名桂馥,寓意“桂馥兰香”。如今“三秋桂子”的芬芳随岁月淡去,唯有她那托举生命的双手,在时光的隧道中留下永恒的印记。
肇东市和兰西县交界处田石匠屯,仍有人家珍藏我姥爷凿刻的小石狮子,还有我倍加珍惜的青花碎瓷竹叶笔筒,裂痕上有一个他亲手铆的小八锯,带着他的手泽。据母亲讲,他一生劬劳,古稀之年还有人找他做石匠活。“手艺在身,袖里囤金”是他的座右铭。他曾凭借凿石手艺硬是凿出万贯家财,在肇东置了上百垧地,盖了几十间房。土改那年财产被分了,仗着有善缘,老百姓救了他的命。他晚年不能行走,瞳仁里布满了蓝色石屑,躺在三间房中间小炕上。我曾好奇去偷看他,他把拐棍倒过来勾住我,开心极了。八十四岁,无疾而终。
我刚懂事的时候,常听母亲讲,姥爷做事低调,诚实厚道,一生“与人为善”,方得善终。
“助产士”坊间叫接生婆,只有正规医院才有这个雅号。母亲从参加工作起就在当时的肇东县保健院做“助产士”,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在不大的县城里谁都知道保健院的“田大夫”,可见当年她在肇东的名气还是不小的。既然干起接生这工作,她就不能像别人的母亲那样照顾家。儿时印象最深的是,别人家有饭有菜,母亲却领着我们吃大饼子大葱蘸大酱,很少换样。休息日,她用双手不停地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剪鞋样、打隔布、纳鞋底、炒黄豆做酱块,习惯地管鸡蛋叫鸡子,把每月每人二两豆油积攒起来,大米用大雪花膏瓶子装着,等到过年才能吃上一顿。尽管那时候各家都很贫穷,我上学的东西却什么都不缺,学校开运动会有白小褂、蓝裤子和涂着白粉的运动鞋。家里来客了,她用一勺大米做粥,还有宣腾腾的面食。她说:“儿啊,熬过这段就好了,好东西妈会做。”我也常抱怨,本来就没什么油水,还要勒紧裤腰带?原来是姥爷留下的三间房,姨妈住的一半准备卖掉,母亲思虑了好长时间,终于狠心买了下来。那个年月看到一张十元票面都难,五分钱都够一家人吃一顿饱饭,我无从知晓她是如何把买房的1300元真金白银攒足,把饥荒抹平。
肇东县保健院位于肇东四道街,早年的这条街不像如今商铺林立,一片繁华。我小时候常去保健院玩,后院长满了野草野花,有野菇孃,黑幽幽,捉不完的蝴蝶、蜻蜓和蚂蚱,经常落得一身花大姐。玩耍后,母亲常常双手捏着我的小黑爪,教我养成经常洗手的习惯。我惯常躺在母亲的腿上让她给我掏耳朵,剪指甲。她喜欢我头歪在她腿上,长久地端详我的手指,眼睛在寻找手上的骨节筋腱脉络,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她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那是当年医院常用的来苏儿。有一次我玩木头刀枪,不小心扎进鼻翼,一块木头茬在里面化脓了,母亲给我轻轻擦拭、消毒上药,至今落下了一个小疤痕。
那年月家庭没有电话,产妇生产都是患者家属来接,方圆几十里的乡镇说不定到哪去。遇到熟人家里生产,母亲的休息日就会被占去,半夜来家敲门已是常事,母亲无论严寒酷暑从不计较。她时常背着产包、产箱坐在来人的自行车后架上颠簸。这些她都不在乎,最耽心的就是遇到难产,难产时间长,意味着两条生命的安危。每遇到这种情况,她都凭着同样作为女人的那份善良和丰富的接产经验,承起双重生命的责任。
我永远忘不掉保健院里那浓烈的来苏儿味,墙上挂着一排排子宫里的婴儿图解,值班室坐立不安的患者家属和他们企盼母子平安的眼神。母亲和阿姨们互相倒班,每班平均要出两诊以上,有时一天用双手托举出五六个新生命,经常累得精疲力尽,困得东倒西歪,疲惫不堪。有的助产士实在受不了,干脆在家挂一个助产士招牌,自己干了。母亲却坚持在医院工作,因为这里有器械,遇难产、剖腹产,产妇母子平安会更有保障。
经常有人挺着大肚子来家里找母亲检查,母亲对女人的身体和生理积累了很多的经验,她可以用双手判断胎位,预测男孩女孩、预产期时间,叮嘱妊辰期注意事项,自我护理和胎儿保护方法,嘱咐患者能不吃药尽量不吃药,能不打针尽量不打针,说的耐心细致,她的诊断和预测基本准确。她深知初生婴儿的健康关乎一生,接生的方法,手轻手重,轻易不借助产钳,会对婴儿发育和智力有影响。很多人家在预产期都提前和她打招呼预约,能够找到“田大夫”为自己接生是福气,母子平安有保障。
母亲深知,产房是生命的门里门外,犹如鬼门关上走一遭。婴儿出生前的阵痛,如涨潮的海浪,一阵接一阵地拍向生命之门。此时此刻,她要帮助产妇调整好情绪,在阵痛间歇注意休息,保持体力,把握阵痛袭来时的用力方法。根据她的经验,等到宫口开到五指,才是婴儿进入产道的最佳时机。当她双手将婴儿那连接母体半透明脐带剪断,用柔软的消毒纱布擦拭着湿漉漉的血红小身子,轻轻地拍打两下托举的婴儿,听到新生命的第一声啼哭,她眼含泪花地笑了,长舒一口气。
因为出身不好,母亲在文革期间受尽欺凌。一次批斗会上,有一个粗鲁的人打了母亲一个耳光,这让她受到莫大的侮辱,情绪低落到极点,她没敢把这个事情告诉我,她说“我老儿子不是个东西”,怕我惹事。当时,父亲在一所小学挨批斗,家里每天送饭,一送就是一天的。一次大雪天,我送的饭遭到了一个值班老师严格检查,她怕我在饭底下藏纸条,把饭搅得稀巴烂,把馒头掰得粉碎,一脸的阶级斗争相,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到,怒气地说:“你昨天给你爸送的饭让猪吃了”。实际多半是给扔掉了。一帮孩子在一旁起哄,骂我是“黑帮崽子”,有的上前拽我的饭盒口袋,向我挑衅,我怒不可遏,与他们厮打成一团,边打边跑,他们在后边追。不远处嘎吱嘎吱过来一辆老牛车,车上一个满身冰霜的女人大声制止:“你们干什么,一大帮人欺负一个孩子。”走近一看竟然是我,我也认出了母亲。她更是疯了似的扑赶着那群孩子,孩子见状都吓跑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当中是否有脐带是被母亲亲手剪断不得而知。母亲抖落一身冰雪把我揽在怀里,让我上她的牛车。我抹着泪水倔强地甩开母亲,自己背起饭盒口袋,踩着嘎吱嘎吱的雪走回家,一路泪流不止。不懂事的我,怎不想想当时母亲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啊!
在那个苦涩的年代,母亲接生是对她最大的精神慰藉。她虽背着家庭出身包袱,仍躬耕于生命的完美,孜孜于所从事的妇幼保健事业。特殊的工作,特殊使命,使她在特殊的年代经历了羞辱却能因此摆脱苦恼,是常人无法解开的谜底。她内心因双手而富有,产家把她看成是“婴儿和母亲的守护神”、“活菩萨”,双手为她带来了众多褒奖。
那场政治风暴,打碎了我的读书梦想。我在铁路大修队干清筛、抬铁轨,累到极限时,经常眼前浮现母亲那刚毅的目光,她无时不在注视着我。1981年,我考上了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班,母亲的心情溢于言表,她说:“去念吧,妈的工资全供你。”
母亲平时谈论最多的是孩子,因为那是她双手的杰作。小孩长得如何,还有人给她看照片。她亲手接生的婴儿无计其数,在县城如果碰到与我年龄相差无几的其中必有一个,我嫂子是母亲接生的,她不会想到二十余年后这个女婴竟成了她的大儿媳。我在厦门工作期间陪客人到鼓浪屿,我会找个空隙去林巧稚的陵园逗留。她是中国妇产科医学的主要开拓者、奠基人之一,与母亲同行,在那里我感到温馨和眷恋。
母亲为人热心平和,心潭却如此之深,别人难以揣测。姥爷膝下有三个女儿,母亲叔伯排行第五,长得慈眉善目,心地更是善良至极,早年生我们姐弟四人,可谓家丁兴旺。大姨家老哥一岁时,四姨要将他过继当儿子,大姨夫断然拒绝说:“你老赵家就是给我个金蛋,我也给你踢出黄水来,你知道我儿子将来是干啥的?”姨妈因身体原因也没有生育,母亲慷慨将姐姐和弟弟给了姨妈,自己身边留下两个儿子。这件事发生在姊妹俩身上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在我的阅历中,世间还没听说过同类的事,想想,是否可以申报威尼斯记录呢?
母亲离开27年了,如果活着该是百岁了。
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偶然有限,必然无限。她的身后没留下什么,只是给了我生命的延续和精神遗传,无意中的一声咳嗽,酷似母亲的声音。二十多年来她没有离开过我,总绕在我的身边。石匠的女儿,对我而言她就是“钻石”,以最小的体积凝聚了最大的价值,她用双手书写着生命的符号,镌刻在灵魂中。
科学的发现,灵魂并非虚无缥缈,而是实实在在包裹在大脑的微管结构中,承担着继续维护意识存续的重任,是意识与量子物理之间的深刻联系,人死后灵魂并未真正“死去”,而是以一种更为广阔、更为自由的形式存在于宇宙中,走向永恒……
五月春夏之交,是多雨季节。苍穹如黛,今夜,没有一丝风,没落一滴雨,群星闪着宝石般的光泽,眨着眼睛,似乎在说着话,我听不见,隐约感到远方传来轰鸣的雷声,该下雨了。
简 历

王建平,男,1956年生,黑龙江省肇东县人。1984年毕业于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科班。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首都书画艺术研究会会员、书协黑龙江分会理事。
散文作品曾在《中国散文大观》《散文百家》《散文家》《黑龙江日报》等发表数十篇,散文作品获中国散文家协会华表奖一等奖提名奖、第四届中国散文论坛优秀作品奖。出版散文集《地中海拾贝》《王建平散文集》。与高长顺合作编剧话剧《职场游戏》、音乐剧《太阳的部落》分获第31届田汉戏剧奖三等奖、黑龙江省戏剧大赛第八届丁香奖优秀剧目奖,与高长顺合作出版长篇纪实文学《教育烛影》。荣宝斋出版社出版《中国当代书法名家新作(王建平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