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扁 瓜 买 表(短篇小说)
李良森
告他去
杨扁瓜骂了半宿又骂到吃早饭。三张煎饼刚压下,两碗汤又把火拱到嗓子眼儿。骂谁?骂他的儿子牤牛。
牤牛在县城的师范学校上学,就要下去实习。未登讲台心先慌,唯恐把握不准时间,想买只手表带。自已又不敢和爹说,临走时叫娘问问爹答应不?杨扁瓜一听就来了火,恨不得揍他两鞋底。可儿子不在眼前,只好拧着脖子骂,“才学得几个洋字就想戴手表,不怕坠歪了膀子!”
老伴站在一边只管抿嘴,好象老头子的骂声进不了她的耳朵眼儿。
“你愣啥?给俺包干粮!”杨扁瓜朝老伴瞪眼,嚷着。
“你个死老头子真去么?”老伴知道他要进城找学校的领导告儿子的状,但并不心慌,那口气倒象是:真去呀?你还不敢哩!
“不去?不去还不翻了天!他还想卖宅子卖地卖娘老子哩!”
“他爹。孩子不就是买块手表吗?”
“老辈子没手表也知道鸡叫老天明,天黑落日头。给俺包干粮!”
“干粮没有了,啃你的钱票子呗!”老伴气他。杨扁瓜顿开茅塞,移开枕头掀开炕席角。
“你不包干粮俺还不喜吃哩!县城里八条大街十条巷,还没得一家饭馆子?”他顺手抓起一叠钞票掖进大襟褂的暗兜,拍拍身上的土,跺跺脚上的泥。“老子一个汗珠摔八瓣还没舍得换顶新草帽哩,他倒想买手表?……”骂骂咧咧地走了。
“差一刻”
“火车是几点来着?唔,八点半。可是,眼下几点了呢?”他真后悔出门时没有抬头看看大挂钟。挂钟是去年买的,儿子说是“北极星”的。他倒不管什么星,反正“嘀嗒嘀嗒”蛮中听。夜里睡不着,蜷着身子眯着眼心里怪痒痒的。“唉,眼下几点了呢?”
身后一辆自行车按着铃请他让道。由着他的性子真不想让,车子不会说话人也是哑巴?就不会叫一声“大爷”,喊一句“借光”?想归想,道还是要让的。回头一看,竟是赵家二小子!他想起来了,赵家二小子是个工人,戴着手表的。
“二侄子,几点啦?”自行车“嗖”一下窜过去。赵家二小子右手扶车把,左手高高一抬,手腕子里明晃晃,“差一刻。”脚下猛一蹬,“叮铃铃”飞远了。
“差一刻几点?几点差一刻?”杨扁瓜气得嘴也歪了。小崽子,你不就是戴一块手表吗?俺还不稀罕哩,一头肥猪用不上便能买得。家里的“北极星”个头那么大,动静那么脆才花四十多块,两只羊八条腿还剩得一根哩!……差一刻、欺负俺庄稼老头儿……
上了烟瘾
赶到火车站,正碰上站长(是否站长笔者没作考究)挥动小绿旗。客车“呼哧呼哧”一溜烟跑出车站。他也一腚墩下,只有喘粗气的份儿了。
他要摸烟袋抽烟,可烟袋也偏偏忘了带。
“回去吧,明儿再来。”他又记起地里的小苗该榜头遍,家里的鸡窝也该掏。头晌干不成,后晌还能干得,庄稼人就得……
“大爷。您老上哪去?”站长过来和气地问。
“进城!”杨扁瓜没好气地说。
“别着急,再有一个小时又来一趟,保你进得城。”站长点一支烟吸着,劝他说。
“敢情好,敢情好。”他又不想回去了。今儿耽搁半天。明儿再来又耽搁一天,不合算!只是烟瘾上来难忍耐,看着站长吸烟,馋得他鼻翅儿猛扇乎,嘴也“吧嗒吧嗒”替人家用劲。
“您吸烟。”站长递过一支烟。他真有能耐,杨扁瓜馋烟也能看得出。
“不不,嘿嘿,哪能吸你的,哪能……”他真想接,可接过来又怕人家笑话。别说腰里还掖着脆罗卜也能削得动的新票子,就是前几年也不曾装过穷相哩!那时候他那破衣兜里总离不了几枚硬币,走起路来“叮冬叮冬”好听极了,肚里十分饥也减得到了八分。有一回老伴趁他光脊梁下地,给他洗褂子,见兜里有那么多白花花的钱不禁喜出望外,紧忙跑到供销社买回三盒火柴半斤盐,还剩下闪闪发光的一枚。他回家来气得低声骂了老伴三天,又一赌气改用藏了多年的火镰打火抽烟。好在那火镰装在兜里也能“叮冬”作响,虽然不十分脆生,却也为他撑了几年门面,谁晓得他兜里是硬币还是火镰?
“抽吧,抽烟的人抽支烟还算大事?”站长瞧着杨扁瓜笑着说,没有一点虚情假意,递上烟又打燃打火机。
“嘿嘿。”眼见得不要是不行了,只好接过来又紧忙凑上去。不紧忙还行?就这面子也足够他回家和老伴唠三天。
站长进屋去了。杨扁瓜感到应该去买盒烟,等进了学堂,人家再让烟岂不更失脸面么?
好在不远处便有一家小卖部,眼下去还来得及。
“一只羊腿换得一盒吗”
“买盒烟。”杨扁瓜进门看见一个小青年在埋头看书。砰!小青年拿一盒烟撂在柜台上。杨扁瓜一看,方脸膛也气紫了。这烟白送也不稀罕!
“有好点儿的吗?”
“好的?有,带过滤嘴嘴的你买?”小青年虽没恶意,却也有三分不屑。
“一只羊腿换得一盒吗?”杨扁瓜一气之下,竟拿买挂钟剩得那条羊腿当了货币。
“羊腿?俺这里不要。”
“这些够买一盒吗?”他从那崭新的一叠里抽出一张。
“买几盒?”小青年肃然起敬。
“买一盒。反正你这里也没有上好的烟,先抽着。”杨扁瓜煞有介事地说。
小青年捻起一张十元币,翻翻钱柜子,挠着头皮说,“大爷,零票不多,钱也找不开哩。”
“哈哈……”杨扁瓜笑弯了腰,“一张便找不开呀?两张能买得你货架子走哩!哈哈……”杨扁瓜好不容易止住笑,颇显大度地问:“买多少能找得开?”
“五盒行吗?五七三……总共三块七毛五。”
杨扁瓜皱皱眉又展开,大咧咧地说:“五盒就五盒。”他收起钱拿起烟,忽然瞥见小伙子手腕上带着手表。“小伙子,几点了?”
“哝。”小伙子把左臂伸得长长的,凑到杨扁瓜脸前,似乎有意难为他。
那挂钟上还标着几个号码子,这上面却全是一些直杠杠。杨扁瓜趴在柜台上面左瞅右瞅,哪里辨得几点钟?只好糊里糊涂地说:“哟,哟,到点了,到点了。”
到点不到点是小事,走出小卖部,他急忙寻一个僻静处,认真地数起钱来。想不到出门时竟抓来十三张拾元票。乖乖,吃啥饭哟,山珍海味也用不完哩。真作孽!带这么多钱进城了得?
“嗐,都怪俺死脑筋!”
“乖乖!”杨扁瓜爬上火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还“冬冬”跳。要不是站长给他买好车票,要不是列车员上面拽手腕,站长下面托屁股,这趟车又耽搁了。“嗐,没个钟点就是误事。怪不得赵家二小子狼窜狗撵的,人家那是赶钟点哩。”
“大爷,您老这里坐。”一个手捧书本的年青人站起来让他。
“使不得,使不得。都是坐火车,俺咋能抢你的座?”杨扁瓜高兴极了,有这么一句话比当真坐上也高兴十二分哩。
“大爷,您坐吧。反正俺也该站着练习的。”捧书本的青年说。
“大爷,您坐吧。”另一个青年人扳着手腕看着表,又对那捧书本的说。“刚才耽误了三分钟,接着讲,开始。”
“同学们,现在接着讲词的分类。刚才讲了名词。动词,下面再讲……”
“这小伙子真怪。”杨扁瓜笑眯眯瞅着捧书本的小伙子直纳闷。他面前听的那位只顾低头看表,这是说给谁听?
“小伙子,你这是干啥哩?”他实在忍不住了。
“俺这是练习讲课,实习。”捧书本的只好停下讲课,给杨扁瓜解释。
“试习?”他好象听说儿子也要“试习”的。
“大爷,俺是师范学校的,就要去实习了,正抓紧时间练习哩。”看手表的也说。
“十席八席”他倒不怎么在意,只是对看手表的着实生气。人家实心实意地和他“拉呱”,他倒只管看手表,头也不抬,话也不说,手表上有花?嗐,真没出息!牤牛若是带上手表,只管拨弄着玩,还念得什么学?乎表买不得,误事哪!便忍不住说:“小伙子,你那手表上也能试出个习来?”
“大爷,他给俺看着表哩。”捧书本的笑笑,“一堂课四十分钟,老师即要讲好,讲完,又不能过了时间。我们都没教过学生,心里没有把握,只能掐着表狠狠地练。”
“唔唔。”杨扁瓜明白了。小伙子真行,坐火车也不忘用功。牤牛要是也这么掐着手表……嗐,掐啥?没得掐哩!唉,都怪俺死脑筋!
火车“空哐空哐”朝前飞奔,杨扁瓜眯缝起眼又暗暗骂儿子:“……有话咋不明说,窝在肚里管屁用?该买的东西老子也拦挡么?”
“一百块,寥寥”
县城的百货公司比乡下代销店阔气多了,上下左右,五光十色,十八个眼珠子也瞧不过来。杨扁瓜没有“一览无余”的本事,只好“一目了然”。一会儿便眼巴巴盯在手表专柜上。
“大爷,您老人家想买表?”女售货员和气地问他。
“嘿嘿……”杨扁瓜挠着头皮不知说啥好。
虽然他一下火车就奔这里来了,可现在又泄了气。手表了得?带在手腕上倒怪轻巧,能换一大堆苞谷哩!眼下虽然用不着一棵大葱吃三天了,可以后谁知道又来哪一阵风和雨?
“大爷,这可是新到的上海货,名牌,十九钻。”姑娘见他愣神,以为他相中这一款。
“啊啊,十九攥?二十下就能攥坏吗?”杨扁瓜买东西总爱寻根问底。
“咯咯……”姑娘笑着说。“大爷,五百攥也攥不坏,不信你试试。”姑娘递给他一只。
就是一千下攥不坏他也不攥。这手表铮明瓦亮,放耳上听听,动静不大怪馋人,他紧忙放下,功夫大了怕听上瘾头。“姑娘,收起来吧,俺……没带钱。”杨扁瓜不会撒谎,憋得红了脸。!
“大爷别骗我,你带着钱呢。”
“什么?你……你咋知道?”他下意识地按按暗兜。
“我会算,知道你有钱舍不得花,有顾虑。”
“俺有啥顾虑?”杨扁瓜忙问。
“怕政策变呗!"
“在理儿!俺庄稼人真折腾怕了。”他又凑近姑娘轻轻地问:“闺女,你说上边的法儿还变吗?”其实这话他不知问过多少遍,好象只有今天这个姑娘说的才算数。
“变哩!”姑娘说得认真。“只是越变越好!”
“你这个丫头!”杨扁瓜长长出了一口气。
“大爷,你既然没带钱,俺可收起来了。”
“别价别价。”他下了狠心,只要上边的法儿不变,咱还留着钱下崽?还攒着粮食喂耗子?他记得这两年耗子确实多得很,打也打不净。那几年他们都住哪里来着?真是邪门儿!
“大爷,一百块呀!回家不怕大娘和你吵?”
“吵啥?出门那阵子她还……”他觉得不便说,说了人家姑娘不笑话?爷们儿家还不如个老娘们儿!他拍拍胸膛:“闺女,没啥!一百块,廖寥!”
等明年
杨扁瓜将手表捋上手腕,挺胸凸肚走出商店,心气壮了十分!虽然脚蹬老山鞋,身穿大襟褂,打扮不入时,可他戴着手表呢!他又狠狠地骂起儿子:“老子供你念书,裤腰带也勒断七八根,图啥?还不是图你认得几个字晓得大道理?甭觉得自己了不得了,娘老子丑了你也俊不成!”
他抬抬手腕看看表:十一点零八分!
嘿,这玩意儿也好认。就和耕地一样,从哪儿插犁到哪儿落耙,只要大水不冲得地搬家,六十年也不会变。
他算着时间,进学堂找领导把手表转给牤牛,赶十二点半的火车回家,后响还能干半天活,人勤地不懒嘛!明年收成好了俺老头子也买一只戴戴。老伴也……她就甭买了,反正她又不出门,家里有大挂钟,再说她手腕里戴个手表刷锅洗碗的多费事?对,给她买双皮鞋吧。也不行,哪里去买尖尖脚的皮鞋?唉,算啦,谁让她裹小脚的?活该!
198.1.11
作者简介:
李良森,网名义和庄主。1946年生,1962年初中毕业回乡。1979年起有剧本参加县、市汇演,1980年陆续有散文、小说在省市报刊发表,时有小奖。1985年签约长清县文化馆合同创作员,1988年正式调入。1993年评聘文创二级,1996、1998年先后任县(区)文联、政协副主席,进入公务员系列同时失去职称评聘资格,所幸始终没有放弃文学创作,尤其2006年离岗后时间自控,如鱼回渊。几十年来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民间文学、旅游文学等十余部。其中主编《长清民间文学集成》获国家艺术科学领导小组先进工作者称号,《山楂峪闹剧》获济南市首届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相思河》获济南市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泉城文艺奖;《义和庄》获省、市精品工程奖和泉城文艺奖;《燕儿燕儿快來吧》获市精品工程奖和泉城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