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的鲁南,空气里还裹挟着料峭寒意。当我踩着城际公交C640路摇晃的节奏,穿过四个小时的颠簸抵达泗水泉林时,忽然懂得了古人为何总把寻幽探胜称作“苦旅”——那些真正刻进岁月肌理的美,总得在舟车劳顿后,才肯掀开面纱一角。
晨雾中的景区大门像幅褪色的古卷轴。陈云夫人题写的“天下奇观”匾额被雨水洇出苍青,舒同手书“泗河渊源”四字却仍透着墨色筋骨。抚摸“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的碑石,指尖触到的不只是粗粝青苔,更像是触摸到某个平行时空——或许某个春日,着绯色官袍的县令也曾在此抖落马背风尘,怀揣着给乾隆帝的泉林奏折拾级而上。
三座石桥静卧如史书折页,文桥武桥拱卫着中央御桥。蹲在桥栏斑驳的莲花纹饰旁,恍惚听见辇车碾过御桥的辚辚声响。那年乾隆扶着汉白玉栏杆,掬一捧泠泠泉水笑道“真山真水”,纪晓岚应声接住半空落下的历史碎片:“一天一地一圣人”。如今桥下春水依旧潺潺,却再无人接得住帝王抛出的机锋。
“子在川上处”石碑前,二月兰从石缝里探出淡紫花穗。公元前497年的某个黄昏,周游列国的孔子是否也站在这里,望着泗水汤汤发出“逝者如斯”的喟叹?北魏郦道元《水经注》里记载的七十二名泉,此刻正从青石板下渗出细密水珠,在观泉亭石阶织就一张晶莹蛛网。
陪尾山静卧如沉睡的史官。《禹贡》中“泗出陪尾”四个字,让这座高不过十余米的小丘成为华夏地理的重要坐标。踩着明代驿道残存的石阶登顶,脚下每一粒砂石都可能沾过李白仗剑远游时的靴底尘,或是王羲之写累《兰亭集序》后濯笔的墨痕。山脚下康熙御碑驮在赑屃背上,龙纹碑额上的“万世永赖”四字,在春阳里泛着冷冽的光。
转过红漆剥落的碑廊,忽见一树金黄刺破苍穹。那株1300岁的银杏宛如被施了定身咒的巨人,皴裂树皮里嵌着宋元明清的月光。树冠上系满的红绸带随风翻卷,将当代人的祈愿说给唐僖宗年间的风听。树洞深处是否还藏着某位书生埋下的诗笺?或是某位浣衣女遗落的木梳?
西行百步,乾隆行宫石舫半浸在碧水中。二十米长的船身爬满薜荔,船头残存的雕花阑干仍可辨出缠枝莲纹样。想象两百六十年前,宫灯如何将舫上亭阁映成琉璃匣子,丝竹声怎样惊起夜栖的水鸟。而今只剩几尾红鲤,在倒映着流云的船舷边吞吐光阴。
最动人的诗意总在转角处猝不及防地绽放。当穿过萧索的碑林,眼前忽现的杏花云霞让人呼吸一滞——整片山坡被浅粉烟霭笼罩,花瓣掠过古石桥坠入溪涧,随水流漂成一条香雪溪。年轻情侣在花树下追逐嬉闹,孩子踮脚将落花别在母亲鬓角,快门声惊起枝头偷啄花蜜的雀儿。
春阳将石径晒得微暖时,景区已逛过大半。卖麦芽糖的老人蜷在千年银杏下打盹,竹筐里的糖画凝固成琥珀色的《山海经》异兽。三两个孩童举着“龙须糖”跑过御桥,糖丝在风里拉出银亮的弧,恰似某位古代画师遗落的工笔线条。
暮色漫过景区大门时,我在“天下奇观”匾额下回望。空荡荡的景区里,七十二泉仍在暗处汩汩絮语,银杏新抽的嫩芽正顶开枯枝,石舫青苔下又有蕨草萌出细拳。那些被岁月磨去棱角的石碑、褪了彩绘的亭阁、生了铜绿的铭牌,都在春日的呼吸中悄然生长。
或许真正的风景从来不在人声鼎沸处。当我们在喧嚣时代追逐着网红打卡地时,泉林这样的地方,正以寂寥为容器,盛着三千年未干涸的诗意,等着某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来认领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