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槐香
文图/吕锦芳
老宅门前的古槐又披新装,嫩叶托着碎钻般的晨露在翡翠枝头轻晃。五月熏风不经意轻轻一摇,便簌簌落成满地跳动的耀眼银光。我手提竹篮踏过苔痕斑驳的石阶,青石门槛轻跨的刹那,惊飞檐下斑鸠扑棱棱掠过槐影,翅尖扫落沾露的花瓣,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雪香。
三叔蜷缩在石凳上沐着暖阳,玉米皮编织的垫子托着半轮残月,尤古槐年轮般沧桑。“三叔”!轻唤声里,他耷拉的眼皮似睡非醒,恍若被岁月抽去精气的老槐桩。直到竹篮里杏脯的甜香勾动他鼻翼轻颤,那双浑浊的眸子忽然泛起涟漪——恍惚间,我又望见被全家捧在掌心的少年从岁月褶皱里探出半张清俊脸庞。
那时节,三叔是这老宅里供着的青花瓷。大哥的军功章在朝阳下叮当作响,二哥的文韬武略在年华里闪闪发光,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却总要把三叔的月琴擦得锃亮。母亲总是偷偷将荷包蛋在他碗底藏,我们这些侄辈踮着脚扒门框,咽口水中看他独自享完香气氤氲的吃食,才一人分得零星半点让我们尝。可他永远绷着脸,训了这个唬那个,仿佛我们这些泥猴会玷污他的云锦裳。
“再敢爬树掏鸟窝,仔细你的皮!”表哥的屁股没少挨过他的巴掌。
“只知踢毽子、跳皮筋儿,不好好学习小心你的腿!”堂姐的腿多次被细棍殃。
“再把洋伞(油纸伞)从房顶扔下,你手又痒了是吧?”我的小辫曾被扯得蝴蝶结、红头绳连连坠地告丧。
一次,我偷披他压箱底的戏装为小伙伴们“唱大戏”时,被他追得满院跑。终是爷爷拦在当中:“老三,让孩子们顽去罢。”才肯收场。
最惊心动魄是那年堂屋风波。游戏中小板凳置于屋正中央。三叔端着一大搪瓷缸昂首走来,却 “扑通” 四仰八叉摔地上。水一滴未洒,是因他右手高高举着水杯里润化了的琥珀色红糖。他爬在地上怒目圆睁的像要吞人样:“哪个放的板凳?谁?谁?!是谁?!!!“我们屏息凝气如木桩,直待奶奶来扶方才解围网。
“小英子来啦。”三婶声起惊醒了回忆。我剥开油纸包,酸甜在院里漫荡。三叔浑浊的瞳孔忽然泛起涟漪,枯指突然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可是《打金枝》里的银平公主?”未及点头,他竟颤巍巍立起,戏词裹着槐花香撞在耳旁:“恨胡贼呀哈哈,父子双双都強暴……”浑似当年在 官房(村演出地)指挥文武场英姿轩昂。我忙接山西梆子《卖画劈门》腔:“似这等误国害民,罪难饶……”痴愚了的三叔泪花在皱纹里绽放,口哼手击为我打着节拍,竟一板一眼未曾错漏走样。
泪珠“啪嗒”砸在青石地上,洇出深色花殇。三婶与女儿们早已泪千行。这两年,她们何曾见过老父亲这般鲜活模样。当问及刚刚为他唱戏的人是谁时,老人眼底突然射出闪电般的光:“这是俺二哥家的妮儿!我的亲侄女小英!”又补充道:“我还能不认识俺孩儿?襁褓中我就抱过的亲骨肉!”
天呐!!他竟能认得出连自己亲生女儿都分不清的我一一小英!此刻我心中感慨激昂,像中了头彩般欢畅。
我顺手从包里掏出柔软的面巾纸,轻轻为他拭去脸上残存的泪痕。暮春的阳光穿过槐叶,在他脸上织就斑驳的金线网。我跪在石阶前仰脸望向他:“三叔,在我的记忆中,您总绷着脸吓人,何曾抱过我们一回?!”话音未落,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温情似清泉,正从他混沌的眸子里汩汩涌淌。“来,让三叔抱抱”沙哑的嗓音裹着槐香,我埋进他硌人的胸膛,听见时光深处传来蹒跚的脚步声响。
原来有些爱,是窖藏五十年的陈酿。当年被护在羽翼下的少年,终在记忆的废墟里,寻回了血脉的根秧。老槐新枝刺破暮春,将三代人纠缠的影子揉成团,恰似母亲蒸的那笼槐花饼,白白胖胖,冒着热气,散着清香。
风起时,细碎的槐花似精灵般起舞,欢快的亲吻着我的衣妆。三叔哼着走调梆子腔,枯枝般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背。远处的拨浪鼓声悠悠回荡,这迟到半生的拥抱,竟比五月艳阳更暖人心房。
2025.05.01





吕锦芳,中共党员,政府机关工作。河北省婚协金牌调解、音乐家协会会员。多篇散文、快板、历史故事、小品、诗朗诵、歌曲、相声、诗词等作品发表。文学作品散见于《百味文学》《一点资讯》《人民网》《中国文学》《天雁论坛》《 当代文坛》《新时代诗典》《百度》《腾讯》《新华网》《北京头条》《华夏头条》《上海头条》《荣耀中国》《中国诗人作家网·有声专刊》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