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黄月亮
【肖仁福】
那满山满岭辉煌的绿色,陡然间竟变得有些幽黯而且苍凉。
正是黄昏,夕阳已经下山。月亮还未曾升起来。
响水河很深沉,幽幽的,见不着底。且又很窄,走在右边的高崖上,左边木楼的栏杆,仿佛伸手可触。
木楼上有人,是男人。有意无意望一眼对面的高崖。那目光里,就生出些许亮色似的,是企望着这悠悠天地之间,会意外地走进另一个生命？
然而,企望仅仅是企望。虽然长着青苔的山崖上,依稀爬着蚯蚓般的小路,却不见屐痕。
男人便释然。男人好像已经习惯这份孤寂。不是么?一年四季都难得出趟山外，难得看见几个人影子。除了响水河里偶尔出现一两个撑木排出山的排佬。
男人脸上有了一丝平静的笑。是的,在那数也数不清的日子里,男人就是这么平静地笑着,守着这绿的山绿的水和长着溜溜青苔的山崖。
不过,男人还是隐约觉出一份寂寥来。他离开栏杆,缓缓地进了屋。待他重新出现在栏杆上时,手上多了两样东西：一个木桶,一个木盆。他把木盆放在楼板上,将木桶里冒着蒸气的水倒了进去。
男人在zai做这项工作的时候,很专注,很用心。专注而用心的男人自然不再关心身外的世界。
其实,山崖上这时正好有人影子走过来。是蛮高大巍峨地走过来的。肩上的长竹篙,潇洒地挥写着流泻落霞的天宇。那冲劲,好急切,看不出是从三百里外的洪江码头走旱路走回来的。
且这人竟然还是女人,那翘翘的胸,那肥肥的臀,那修长丰腴的腿脚,好青春,好生动。
（那女人好青春，好生动）
女人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住步子,不动了。她站在崖上,左手叉腰,右手把着竖在岸上的长竹篙。那样子,就像古代那戍守边关的顶天立地的兵士。
女人的目光晶亮,游丝般抛向对岸古拙的木楼：“哎……”
木楼上,一声粗犷的野喊重重地甩向黄昏,把山崖都震得有些发颤。女人身上就有一样骚动,奔放激越地跑动起来。连着几月,一张木排绕礁过滩,虽然有过无数的风险和惊骇，却仿佛从没有过如许撩人的感觉。女人一下子似乎有所觉悟，自己尽管沿着响水河走了那么远的地方,但一到洪江就急着要往回跑,好像就是要来听这一声震耳欲聋的野喊似的。
“哎……”那声野喊本来要消于山后面的大森林的,这会儿又卷土重来,岩鹰般斜着翅膀砸在崖畔上。女人身上的血脉奔跑得更快了,那份骚动也就跟着在身上膨胀着, 膨胀着，使整个不安的身子成了充足气的球体,每时每刻那有炸破的可能。最末,骚动扩张到两腿之间,大有从那紧闭的气眼突破而出之势。女人赶忙把长竹篙扔一旁,松开裤头,在悬崖边急切切蹲了下来。
那野喊,这时嘎然而止,仿佛岩鹰骤然撞击崖畔,跌落响水河。然而,那片片黑羽却没坠落,顷刻之间,便在响水河上空漫舞成舒曼的旋律。
女人腿间那份骚动,就是与这舒曼的旋律同时从自己体内奔突出来的。只不过,那份膨胀的、激越的骚动,已变得舒畅、流利,不再那般逼仄而难忍。旋即,那骚动就从悬崖上一线儿垂将下去,跟那旋律一起,晃着黄昏迷蒙的目光,淋淋漓漓,洒落幽幽的响水河：
昨夜一梦梦得长
咕噜咕噜咕噜咕
梦见和妹共一床
咕噜咕噜咕噜咕
被子盖郎郎盖妹
咕噜咕噜咕噜咕
褥单垫妹妹垫郎
咕噜咕噜咕噜咕
此时,一阵逆风从响水河下游吹上来,吹到了木楼上。木楼上的男人就听见自己喊出去的歌,又跑了回来。起初他并不怎么留意,一边脱身上的衣,一边继续得意地喊他那尾音长长的山歌。但接下来,他就意识到了,跟着他的歌一起跑回来的,还有那蛮味道的咕噜声。男人顺声音往栏杆外一瞧,就瞧见响水河面上那咕噜咕噜的水泡,再顺着水泡往上瞧,是一根溜光的白线线。又顺着白线线往上瞧去,就瞧见悬崖边那惹眼的白肥白肥的蛋蛋。
“哎……”男人一激灵,那声野喊又从嘴巴里蹦了出去。但这声野喊还没有越过响水河,男人却突然间顿住,不再起声。
原来,那咕噜声,那白线线,肥白肥白的蛋蛋,同时消失了。悬崖上的女人竖起腰,系紧裤头,拿起长竹篙,橐橐橐,上了路。刚才那份骚动,憋得她好心慌,现在抖落到响水河里,浑身顿时轻畅起来,便可大步赶路了。
木楼里的男人,本来是要接住刚才的野喊,继续往下喊的。见女人脚下的步子迈得那么雄, 迈得那么义无返顾,喉咙就好像卡了鱼刺,那野喊便成了在崖山上咂得起火花子的吼叫：
对门崖上的野女子
你不要忙着赶路子
你看这边的美男子
正好和你配对子…
那女人似乎没听到这粗声粗气的吼叫,仍然用肩头的长竹篙挑着女人的气派,挑着黄昏的苍茫,大步赶她的路程。
男人有点失望，但又不甘心,便用了吃奶的力气,破着嗓门大叫：
对面崖上的野女子
肩上扛了根竹篙子
你看我身上的肉篙子
长过你的竹篙子
这一着真灵,崖上的女人猛地刹住了脚步。木楼上的男人就高兴得不得了,一边嘻嘻笑着,一边用汗巾把木盆里的水死劲往身上浇,浇得哗啦哗啦响。
接着,男人就看见那个女人慢慢车转了身子,然后将长竹篙往崖上只轻轻一点,一个极洒脱极苍劲的鹞鹰过山,人就落到了木楼这边的栏杆里面。
“你这个丑不绝的！“女人三步两步,就蛮高大蛮巍峨地跨到栏杆这头,“我倒要看看,你那肉篙子,到底比我的竹篙子长好多！”
木盆里的男人这才猛吃了一惊。他想不到女人竟然会从山崖那边跳将过来。他更想不到这个跳过来的女人竟然会如此高大伟岸,简直就像这响水河边雄奇挺拔的山崖。还有她手上那根竹篙,好长好大好吓人！
女人就挥舞着长竹篙子,向男人直逼过来,一边大声吼道:“快拿出你的肉篙子,和我这个竹篙子比试比试！”
赤裸着缩在木盆里的男人下意识地双手抓牢洗澡的汗巾,紧紧捂住身上的肉篙子。
“怕比得?”女人就笑了。一躬身,将木盆连同木盆里的赤身男人一起端起来,往栏杆外倾。“哗啦”一声，男人和盆里的水就这么被倾了出去；又“扑通”一声,从木楼上掉进深深的响水河里,溅起白晃晃的水花,溅起圈圈颤然的涟漪。
此时,大山的颜色,在水花和涟漪的影映里幽黯起来。黄昏已经过去,正是万物归寂的初夜时分。
初夜的响水河,凉凉的,寒意逼人。男人在河里呛了两口水,满身起了鸡皮疙瘩。他鼓起臂膀上的肌肉,使了几招“狗爬式”,极迅地游到岸边。上得河岸,见刚才自己落水的地方，正好有一轮月亮，黄黄地浸在那里,好妖艳,好妩媚。男人一个咬牙切齿的尿颤过后,身上就莫名其妙地滋生起一样极美气极惬意的情绪来。最后,他车转赤裸的身子,猿猴般攀上了木楼。
（那黄黄的月亮浸在水里，好妩媚）
男人一上木楼,就远远地望见了山崖后面的黄月亮,盈盈地布置在初夜的幽谧里,竟比水中的黄月亮更明朗更亲切。当然,男人还远远地望见黄月亮下面那个蛮高大蛮巍峨的身影,正一边用脚步丈量着山崖的险峻,一边挥着长竹篱抒写深邃的夜空。
男人的心上又骚动起来。男人的眼睛又明亮起来。男人对着崖上和水里的黄月亮吼起来：
昨夜一梦梦得长
梦见和妹共一床
被子盖郎郎盖妹
褥单垫妹妹垫床
男人兴犹未了,又吼：
对面崖上的野女子
肩上扛了根竹篙子
你看我身上的肉篙子
就是长过你的竹篙子
不过,这一回男人的吼声,完全失却了先前的干涩、粗糙和骚乱。却暗含了甜美的韵味,暗含了律动的色泽,如同旷远深沉的初夜，如同崖上和水中的黄月亮。
【尾韵】使几招“狗爬式”,男人从水里钻出来，望见山崖上妩媚的黄月亮和那个蛮高大蛮巍峨的身影，他心上又骚动起来，对着崖上又吼：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任贤齐）.mp3
【作家简介】 肖仁福，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畅销小说作家和历史文化学者，被读者誉为“中国机关小说第一人”。已出版当代长篇小说《官运》、《位置》、《仕途》（三卷本）、《阳光之下》等十多部，历史小说《苏东坡传》、《李鸿章》（五卷本）等多部，小说集和随笔集四十多部，共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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