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王博
今日是王琳出嫁的日子。我站在礼堂的一隅,看着那穿着白纱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恍惚。那纱极白,白得刺眼,衬得她的脸色愈发红润。她笑着,眼角弯成两道月牙,与小时候缠着我讨糖吃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记得她幼时,常扎着两条小辫,跟在我身后"大伯大伯"地叫。那声音清脆,像檐下的风铃。她极是伶俐,功课总在前列,每每拿了奖状回来,便要在全家人面前炫耀一番。家中长辈自是欢喜,摸着她的头夸赞,她便笑得更加灿烂,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两颗虎牙来。
后来她上了职业技术学院,全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她离家那日,我送她到车站。她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忽然回头望了一眼,眼中分明噙着泪,却硬是挤出一个笑来。那笑容颇有些勉强,像是被人用线硬扯上去的。我晓得她是怕我们担心,便也装作未见,只挥手叫她快些上车。
工作后,她每次回家都不忘带些小礼物。就这样,她渐渐长成了个懂事的大姑娘,有时是一盒点心或水果,东西虽不贵重,却总能让家中长辈眉开眼笑。她母亲常对我说:"琳琳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说这话时,眼中闪着骄傲的光。
如今她穿着嫁衣站在那里,身边站着那个叫蔡志成的年轻人。那青年生得端正,眉眼间透着几分稳重。我细细打量他,打量间,婚礼的乐声己经响起,想从他脸上找出些值得托付终身的证据来。他似是察觉了我的目光,冲我点头微笑,那笑容倒还诚恳。
礼堂里人声嘈杂,觥筹交错。我听见司仪在高声说着什么,听见宾客们的笑声,听见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纱,朦朦胧胧地传进我的耳朵。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王琳身上,看她如何向宾客敬酒,如何与新郎相视而笑,如何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走路,生怕踩到裙角。
我想起她小时候第一次穿裙子时的样子。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得到一条新裙子,欢喜得什么似的,在屋里转着圈儿,裙摆飞扬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花。但她走路时总是绊到裙角,险些摔倒,急得快要哭出来。如今她已能优雅地驾驭这身嫁衣,再不会为裙角所困了。
酒过三巡,我起身致辞。说了些什么,我自己也记不真切了。大抵是些祝福的话,嘱托新郎要好生待她之类的套话。说这些话时,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有些发颤。我看见王琳在望着我,眼中泪光盈盈。她身旁的新郎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便将头微微靠在他肩上。
宴席将散时,我独自走到酒店外的长廊上透气。五月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吹散了些许酒气。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王琳。她已换下了婚纱,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艳。
"大伯,"她轻声唤我,"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问她:"开心吗?"
她点点头,眼中闪着光:"开心。志成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我拍拍她的肩,忽然发现她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仰头看我的小丫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大伯,谢谢您...一直这么疼我。"
我喉头一哽,竟说不出话来。月光洒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眼角有泪滑落。我想为她拭去泪水,却终究没有抬手。
"快回去吧,"最后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别让志成等急了。"
她点点头,转身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忽然想起她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的样子。那时她总是害怕摔倒,要我扶着后座。后来有一天,我悄悄松了手,她却骑得稳稳当当,一直骑到了巷子口才发现我已经放手,又惊又喜地回头看我。
如今,我又一次松开了手。
不知站了多久,夜风渐凉,我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那月亮很圆,很亮,冷冷地照着这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我想,这月光也曾照过无数个穿着嫁衣的女子,照过无数个像我这样站在阴影里目送的长辈。
回到宴席上时,人已散去大半。服务员正在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杯盘相碰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回响。我忽然看见桌上还放着一块喜糖,糖纸上印着大红喜字。我拿起那颗糖,想起王琳小时候最爱吃糖,常常缠着我要。
我将糖放进嘴里,甜得发腻,这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却怎么也化不开心头的那一丝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