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篇小说《桃 花 溪》(四)
桑民强
灯光黯淡地照着陈旧的破屋,母亲洗完了碗筷,抬起头来,见王迪还愣愣地望着灯光,空气显得沉闷,她痛惜地说:“你今天倦了,就早一些睡吧。”王迪顺从地点了点头,向着里屋走去。山村的夜早早儿就静了下来,没有娱乐场所,他家连半导体也不曾拥有,庄稼人白天做得累了,就早早歇息,一代一代就这般简单的重复,生命的意义在浅层上徘徊。黑夜覆盖着男人的焦躁和女人的孤独。此刻,灯下补衣的母亲闻里屋儿子一声长叹,不由得潸然泪下,“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英子是个好姑娘。”母亲凝视着窗外的黑夜,心里默默地对儿子说。多少次呵,一想起她心里就乐滋滋的,梦里盼了多少次,念叨了多少遍,甚至咬到了脆梆梆的,香喷喷的桂花糖甚至抱到了粉嘟嘟,白胖胖的小孙子。一次次从梦中笑醒,喜过后又有那么点儿担忧,于是曾有意到英子面前试探,她会不会怨自家穷,这倒是实事,老头子死得早,就靠母子俩人相依为命啊,不过英子的回答母亲大为宽心:“我喜欢的是王迪哥这个人。”
莫非眨眼间,这一切都云散烟灭了。不,不,母亲几番在心里痛苦地喊。但在儿子面前她还硬撑起一副平静的面孔,她知道不能去刺伤儿子一颗流血的心。她也不怪儿子,男人,特别是一位女人的情人,应该见义勇为,奋不顾身,这才不枉为一个男子,一个响当当的男子,她只是怨老天爷,怨命,怎么这般地与一位忠厚本分的寡母作对,老头儿早早儿死了,儿子又年轻轻成了残疾,苍天无珠啊!按理说,英子姑娘如今更爱王迪,再说王迪毕竟是为了她而遭灾的,街上村里都有流言,说“英子一定会嫁给王迪的”,咱真的娶了她,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但这么做能对得起英子?英子是个好姑娘,应该让她过上欢快幸福的日子,不能让她跟一个残疾人过一辈子呀,这要受苦一辈子的。苦要苦自己,不能连累别人,这是母亲从小接受的教诲,也是自己一生遵守的信条,而且要求儿子也这样做。
母亲走进里屋,黑暗中母子默默对视,母亲终于开了腔:“孩子,妈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想想,你现在这副样子,能娶人家么?”王迪不吭声,眼睛里有闪烁的泪光。“再说,我们救人家,可不是想图报呀!”母亲语气严肃起来,声音却异样的低沉,王迪理解妈,那是一颗值得儿子骄傲的心,一颗值得儿子崇敬的心。“妈,我懂。”王迪艾艾地说,这是沉重的感情负担下的一句宽慰慈母的心声,不 容易说呵!“懂就好,早点睡吧,别,”母亲的语音已经梗塞了,她定了定神,把泪水往喉咙里咽了咽,“别想来想去了。”母亲想说“别胡思乱想了。”她想不妥这样会不会伤害儿子对英子真诚的情意,所以就说成“想来想去”,她想儿子会明白自己意思的。待母亲走出房间后,王迪尽管想入睡,却翻来覆去无法合眼,他回想着以往和英子幸福的日子,英子送手帕给他,英子一个柔情的笑,英子忘情地扑倒在他的怀里,以及傍晚树下英子急促而真诚的话:“王迪哥,让我们结婚吧,我好照顾你。”如果真能得到她的爱,她无微不至的关心,自己一定会无比幸福的。但自己是个残疾人,生活道路上会有许多痛苦伴随着自己,能让她跟着受苦吗?王迪的心是那么地矛盾,他不禁扑在床上痛苦出声,俄倾,怕扰乱母亲的休息,又强压自己的哭声。楼上传来母亲的声音:“孩子,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妈不怪你……。”
夜,村尾一间歪斜的平房,有个黑影在门前犹豫,“破罐”今晚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是特地到寡妇家来窜门的,寡妇叫丽芳,五年前嫁给一个瘦弱的男人,那男人生性懦弱,原爱上另一个姑娘 ,但不敢违抗父命,谁知丽芳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她要找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就暗地里和一个外号“金刚”的人姘上了,丈夫在病中被气死后,她以为这“金刚”总该与她正式登记结婚,谁知“金刚”变成一滩“稀泥”,说结婚不行,家中说啥也不会同意的。丽芳从此看穿了男人,反正丈夫在阴曹地府,就胡来了。“破罐”曾在这间歪斜的平房前躲躲藏藏地呆过几次,听到里面传出打情骂俏声,看到窗前扭做一团的人影,他好几次按捺不住,但又不敢进去,他知道他是不受欢迎的,更不是那些汉子的对手。偶尔他也瞟见有年龄大的男人在这里出入,但这些人不是有权的也是有钱的,你算什么,你是个萝卜。但今天不同了,今晚衣袋里我攥着六张五元,那种原始的欲望又在血管里涌动,他浑身燥热,跌跌撞撞来到这垂涎已久的平房,谨慎地看了看灯影,只有她一个人在做针线活,再侧着耳朵听,也没有男人的声音。暗暗庆幸来的正是时候,颤抖着敲了下门,屋内女人娇嗔的声音:“谁呀?”门外的他不语。铛鎯一声,门栓拉开了,门隙开了一条缝,“破罐”一下子控制不住,挤开那条缝,猛地将女人软香的身子抱住,寡妇大惊失色,恐吓道:“你来干什么?”“破罐”苦苦哀求:“莫赶我走,莫赶,你做点好事吧。”说着忙从袋里摸出被手攥得湿涩涩的六张大票,放到寡妇的手里。女人顿起疑心:“你哪来的钱?”“你这就不用管了。”“破罐”装出斯文的噱头势样子,想获得女人的一脸媚笑,谁知女人故意揶揄他:“不,你今天不说个明白,就将这钱收了回去。”“破罐”心里痒痒的,面对一个酥胸半掩半露,香甜可口的女人,叫他马上当乌龟地上爬一圈也愿意啊,哪能为了保守一点点秘密而丢失眼见到手的痛快,“好,我说,我说。”他急急讨饶,于是将这三十块钱的来路如此这般的合盘倒出,最后还要讨好她:“还不是全为了你。”寡妇听完“破罐”察眼观色的 述说后,心里又恨又喜,恨的是“破罐”昧了良心,活生生拆散了一对好鸳鸯,做了一个帮凶;喜的是王迪终于还是独身,是自由人。原来她也暗地里喜欢王迪,认为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好几次她想在他面前献殷勤,结果是一厢情愿,哪个男人不想和自己沾上点边,她想,还是有英子的缘故,但王迪尽管不理她,她还是爱着他,一直到他残疾后依然不变。面对“破罐”的一脸馋相,她阴阴地冷笑:“今天身上不干净。”“破罐”目瞪口愣,像塌了架一般。
王迪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又想起桃花林里英子送他山袜时的情景:英子娇羞地将一双洁白的山袜交到他手里。王迪:“我如能娶你为妻,一定带给你幸福!”整个桃花林回荡着这句话,此刻又在耳边震响。我现在还能给她带来什么幸福呢?母亲的话也在耳畔响起:“英子是个好姑娘,但你这副样子,能娶人家么?”
又一副情景在眼前闪现,那天窗外传来“破罐”与老艄公的争论。“破罐”:“丢了一条腿,换回一个漂亮的媳妇,值得。值得。可惜我没有这样的福分。”老艄公:“去你的,你这么损人的‘破罐’,人家可不是为了娶媳妇而去抢救英子的。”“破罐”:“那好,走着瞧。”“破罐”的声响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砸在他的心上,狗日的,如果我真娶了英子,不正被他说中了,岂不被人误认为我是想图恩求报的,不,我不是这种人!不是!
窗外,月亮冷冷清清地照着村落,将惨白的光点点滴滴洒在屋前。灯前,英子妈在缝女儿的衣衫,嘴里念叨:“英子,你不要再往他家跑了,别人看到了又要乱嚼舌头。”英子激动了:“妈,为什么人家舍生忘死救了我。我们就这样无情无义。”英子妈脸上露出不悦,说:“谁说我们无情无义,该报答的我已经都做了,你叫妈怎么办?”英子不语,她知道妈拿出家里尽存的几百块钱给王迪付了住院费,王迪说以后要还的,英子相信他的话,但她也相信妈是真心不要他还的。英子望着窗前点点滴滴的月光,多像自己的泪水,想着,满眶的泪水涌出来了,她伏在桌上痛苦不已,英子妈用手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也要为妈想想,将你拉扯大实在不容易啊。”
灯,昏黄地照着,父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显得急促。英子和妈默默地坐在旁边,忧愁痛苦的二张脸庞,父亲挣扎着露出几丝凄苦的笑容:“英子她娘,唱段越剧吧。”英子妈是个越剧迷,也唱得一口好戏。她音色柔美、舒展。英子也喜欢,每当一家聚一起来兴致时,母亲就会来一曲,听得父女两个手舞足蹈。有次英子说:“妈,你嗓子眼里藏着个金雀子么?”乐得母亲将她搂在怀里,直啃她幼嫩的脸颊。可今天是什么日子,父亲都病到晚期了,妈有心思唱么,谁知妈真唱了起来。唱得那么美,那么凄凉,英子永远不会忘记,妈唱到一半,眼泪盈满了眼眶,再也唱不下去了,父亲微微闭上眼睛,嘱咐母亲:“英子是个聪明孩子,你要想办法让她念完书。”妈使劲地点点头。就在这天深夜,父亲撒手去了。
英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回来,英子妈放下手中的活,忙从锅里拿出一碗红烧肉,英子好久没尝到肉味了,高兴的直嚷嚷:吃肉啰,吃肉啰。很快两块红烧肉伴着米饭舒畅地滑进了肚里。英子猛发现母亲只在一旁欣慰地盯着自己吃,问:“妈,你咋不吃饭。”英子妈:“我吃过了。”英子信以为真。但后来发现母亲其实并没有吃过,等英子上学后,她才就着半碗辣酱咽下了饭。每次都是这样。有一天饭后,母亲说英子考了好成绩该庆祝庆祝,英子就说:“妈,你就来段越剧吧,我长久没听你唱了。”母亲也来了兴趣,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英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怎么回事,母亲的好嗓子到哪儿去了,声音变得沉闷沙哑,英子抱着母亲,啜泣道:“妈,你以后别吃辣酱了。”英子妈凄苦地笑着说:“傻孩子,妈嗓子不好又有啥,只要你以后有个出头日子,妈什么都舍得。”英子:“我的好妈妈。”
英子妈见女儿神思恍惚,忙轻轻推推女儿,说:“英子,我给你在田家村找了个女婿,那小伙子家境好,人也忠厚,聪明。你就答应了吧,也了却了做娘的一桩心事。”英子听后愣住了,然后猛地跑进了自己的卧室。英子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哎……
桃花林里绿叶滴翠,枝蕊上绽出了点点嫩红,风儿吹送缕缕芳香。王迪却在这里和英子进行气氛寒冷的交谈。
“王迪哥,你到说句话呀,到底要不要我。”英子痛苦的脸,深情的明眸直钻王迪的心肺。他违心地避开这柔情、哀怨、无助的目光,硬硬心说:“我这辈子不结婚了,真的!你另外找个男人把!”说完,就一拐一拐顾自己迈开了步。 “不,你要我的,要我的。”英子绝望地喊道,紧跟在后面,她盼望王迪哥能回过头来,将自己搂在怀中,但她看到他的双肩微微颤抖,却没有停下步子,缓缓地离她远去了。英子呆呆地靠在树上,像失去了知觉,震落的花瓣,飘落在她白纸一样的脸上,像滴滴鲜血。
英子妈对英子说:“孩子,后天男家就要用船来接你了,你总不会给妈难堪吧。”英子神色淡漠:“妈,你放心吧。”英子妈一脸的尴尬相。
次日,英子来到王迪家,她又带来了一篮鸡蛋,王迪妈慌忙阻拦:“不,英子姑娘,我们已经吃的够多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收下。”英子强装笑颜,说:“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最后一次了。”王迪惊愕了,颤颤地问:“你说什么?”“后天我就要走了。”英子低下了头,泪水漫上了眼眶。王迪妈深情而又内疚地望着她,这本来是多好的儿媳呵,可明天就要走了。属于别人了,王迪妈想说几句安慰英子的话,喉咙口像堵塞着什么。还是英子说了句:“您老自己保重身子。”王迪妈的眼睛湿润了,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英子叮嘱王迪妈:“还有,明天下午,你叫王迪哥到桃花林等我,我有话对他说。”王迪妈连连点头,用红红的眼睛示意:我一定转告他。
天气愈来愈热了,暖烘烘的太阳照在身上,头脑晕沉沉的。王迪拄着拐杖,来到了桃花林,他原是不想来的,但想到情义一场,明天她就要走了。心灵深处在呼唤:去吧,去吧。她就要永远不属于你了,你怎么想!那声音固执地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得他肌肉松软,心烦意乱。他承认在心中是很舍不得她的,如果不是由于意外,他真不知会怎样将她含在嘴里疼呢!
桃花林里桃花开的正旺,芳香四溢,四周的静谧愈发显得蜜蜂嗡嗡声的宏亮。桃林深处平坦的高地上,有一位侧影俏丽的姑娘站在那里,像是等候了很长时间了,王迪见她今天穿着特别鲜艳,心里预感到有点异样,扭头想走,“王迪哥。”一声包含深情的喊,将她脚步拉了回来。双方面对面,都默默无言,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英子镇静不下来,她冲动地说:“我明天就要走了。”王迪尽量按捺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我已经从母亲那儿听说了。”但她是那么敏感,捕捉到了他声音中的几丝颤抖。她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王迪哥对自己的爱并没有改变,也丝毫不曾减弱,只是他太爱她了,才宁愿牺牲自己来为自己着想。想到这里,英子愈发激动:“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声调痛苦、沉重,王迪低着头,由于呼吸的急促使双肩在剧烈地起伏,但并不吭声,英子遏止不住,又爱又恨地问:“你真舍得我么?”王迪猛地抬起头,吼道:“别说了!”由于痛苦扭曲了他英俊的四方脸,用双手捂住了脸,慢慢地蹲了下来,英子忘情地扑倒在他的怀里,王迪呆了一下,但马上惊醒过来,挣脱了英子,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你叫我来,还有其他事情?”“有!还有其他事情!”英子揩干了眼泪,像下了决心似的,勉强笑了笑。然后,背着王迪,慢慢脱去了外衫,那白皙丰满圆润的双肩露了出来。王迪站在那里,心里一阵颤抖。“王迪哥。”那声音如此甜美柔情,“你过来,过来。”她催促着他,王迪不由自主地走到她的面前,她只剩一件无袖的内衣,裹着高耸浑圆的一对乳峰,她脸上荡漾幸福迷醉的光彩,躺倒在桃花花瓣撒落的松软地上,像是进入了洞房一般的激动欢快。她动手解内衣的钮扣,王迪的心紧张极了,几乎停止了呼吸。第一颗钮扣解开了,小半截凝脂般的胸峰袒露出来,一种深藏在心底的火苗烧得王迪五脏六肺焦灼难受,而那软软甜甜的声音更具诱惑力:“王迪哥,你不是说我美么,我,我让你今天看个够。”第二颗钮扣在颤抖的手里挣扎了一下,又“嘣”的解开了,半个雪白的奶子从里面弹了出来,英子的眼光是欢快而神圣的,她在作奉献,心甘情愿的奉献,她要让浑圆、丰满、雪白的少女胴体衬映在粉红的桃花上,让王迪哥得到,得到!她才会感到欣慰。第三颗钮扣眼看就要解开,“不!不!”突然爆发起王迪低沉压抑的声音,他猛地转过身,像喝醉酒一样跌跌撞撞地走了。英子抬起身子,表情复杂地望着远去的王迪,终于哭喊道:“王迪哥!王迪哥!我爱你呀!”桃花花瓣被纷纷震落。(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