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女人
(短篇小说)
李良森
葫芦女人从代销店买酱油回来,见男人不在家,那半口袋花生米也不见了。忙问七岁的女儿小多:“多儿,你爹呢?”
“俺爹上镇了。他说待会要背个收音机来家哩!”小多高兴地连说带比划。
“啊?”她吃惊地一楞。心里话:“这个人,闹着玩儿的话偏又拿着棒槌当个真(针)!”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酱油瓶(虽然乡下的酱油不过毛把钱一斤,可她们家以前做菜从来没搁过那玩意儿)。一面拍打着身上的衣裳,一面嘱咐女儿:“多儿,娘也上镇,你可别乱跑啊。”
“娘,我也去!”女儿抱着娘的腿不放。
“好孩子,听话。娘给你扯件花褂子来。”
“真的?娘,我听话,你去吧,可别诳我呀!”小多听娘说扯件花褂子,高兴地又蹦又跳。不但不再闹着要去,反倒推着娘朝外走:“娘,快去,快去,你快去嘛。”
葫芦女人高兴地看着女儿,心里却上下直翻腾:“多好的闺女。怨你爹娘没能耐,从小也没让你穿件新衣裳。往后就好了,过些日子说啥也要给她扯上一件。”她一边念叨着一面走出门。心里暗暗地埋怨男人:“唉,这个不量家当的傻大哥,谁让你去买收音机味?怪不得人家叫你'闷葫芦’!”
她急急地顺着去镇上的大路走啊走。她要赶上丈夫,狠狠地数落他一顿:“今年刚刚翻过点儿来,要买的东西多着哩!收音机就这么轻巧的买来家?两口子一句玩笑就当真?”
这几晚上,两口子——不,还有孩子——剥了七八十斤花生。都是涨鼓鼓,圆溜溜的花生米呀!孩子们吵着要买新书包、新钢笔,自己也想扯块布。多少年啦,自己没添件衣裳,总是那么缝缝补补、凑凑合合。那些年我穷你也穷,反正是巴掌大的小山庄,谁还不知道谁家?可如今变啦!上边政策一落地,不让下边睛折腾。大伙都受够了穷,憋足了劲儿,哪个不当正格地干?眼见得今年不但能闹个肠满肚圆,还能添置家产。虽说那些年都过惯了穷日子,可谁不晓得白面馍和地瓜干哪个好吃?谁不晓得的确良和破衣衫哪个漂亮?那一口子偏要买架收音机,说是那行子用处大,国家大事知道得多,孩子们跟着起轰,自己也图个一时高兴全家快活,随口说了一句:“您爷儿们愿买明儿个买就是了,咋呼啥?”
谁知道今儿个他一不作声二不言语,真的去了。
深秋的早晨已有几分寒意,秋风刮下几片黄叶,飘飘摇摇落在道上。葫芦女人踩着落叶听着“咯吱,咯吱”的响声,走得格外带劲儿。别看她心里埋怨,脸上却笑咪咪、甜丝丝,到底是真急还是假急,连她自己也辨不清、说不透。
忽然她停住了脚,止住了笑。两眼死死地盯着路边的一眼井,脸上象是在倾刻之间落了一层霜。呵,那是几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深秋的早晨,但那一天比这要冷得多,树叶落地的声音比这大,仿佛一片树叶落下来都会把脑袋砸破似的。她,也是去赶自己的男人......
那天早上,葫芦女人刚刚洗菜回来。进屋闻见一股香烟味儿。她家从来就没有这种味道,所以对她格外敏感,菜也没迭得放下,急忙问男人:“谁抽的烟?”
“我……”男人也敏感的觉出不妙,闷声闷气地说。
“哪来的?”
“我……买的。”
“钱,哪来的钱?”
“就……就是桌子上放的。”
“啊?”葫芦女人的脸刷地变了色,手里的菜也撒了一地。“你好阔气!你是啥身份也抽这洋烟卷?”其实,这烟也不过九分钱一包的劣等烟。可在她看来这洋烟哪是他家抽得的?况且,这钱是她昨天去集上卖了几个鸡蛋换来的。她还要派大用场哩!
“一盒烟,九分钱;过去我可从来……”男人喃喃地说。就好象小孩子无意打碎了家里的一个破瓦罐,后来才知那是一个无价宝,难过、后悔地站在妈妈跟前讨饶似的。
“你倒大方。”她翻身拿起一个瓷坛子,“好,给你。盐坛子空了几天你知道吗?你给我买盐去!”她一个劲儿地朝男人怀里送。男人也是腰里掖个石榴皮——一个籽儿也没有。“你不接?这个穷家我也不当了,这个穷日子我也过够了,横竖这盐坛子也是空着。”“砰”一下摔在地上。
俗话说,庄稼人还有个坷垃性子哩!盐坛子“砰”的一声就象砸在男人的头上。他腾地一下跳起来。火了:“好。好!九分钱我也花不得!我走,爷爷下过关东,我就去不得?”说罢,挟起一床破被子就走。
男人走了,葫芦女人伤心地哭起来。她一面抽泣着,一面仔细地拾着地上的青菜,把菜叶一片片叠得整整齐齐。越叠越高……。一瞬间她原谅了自己的男人。论脾气,他温温存存、知冷知热,过门这些年,尽管日子过得手紧脚紧,可两口子从来也没吵过嘴,翻过脸。论劳动,全村数得着。可今天……他也是愁的呀!唉,如今他走了,就因为一盒烟。他上哪里去?昨晚喝的地瓜喝,今儿早上水米没沾牙。身子骨饿出毛病,往后该咋办?她门也顾不得关,一溜小跑 追去,她了解自己的男人,他会回来的!可是,万-……
当她追到井边,看见男人两手托腮,眼圈红红地坐在井台上,面前撒着搓碎的纸烟和撕成一片一片的纸烟盒……
一片树叶轻轻落在她的头上。她顺手把树叶扔到地上,轻轻地说:“过去了,总算过去了!要不他哪有心思买收音机?”
“嘀嘀。”拖拉机喇叭声把她从往事中拉回。年青的司机停下车探身问道,“婶子,大清早在这里愣啥子神?"
“唔,你叔上镇了。”葫芦女人不安心地说。
“哦?莫非俺叔又拿钱买烟去了?”小司机调皮地逗趣。
“瞎说!今儿个还比那会子?”她数落着小司机。心里却让甜丝丝的味道压下刚才的辛酸。
“那你为啥大清早跑到这里来?”
“你叔买收音机去了。我想……”她却不好意思说到底。
“不让他买?那快上车吧。这玩意儿比你跑得快,保险追得上。”小司机热情地说。
她刚想搭车去赶丈夫,却又让脑子里的小电影挽住了:丈夫手里托着一架崭新的收音机笑呵呵地说,“孩他娘,收音机我买回来了,你不生气吧?”“瞧你说的,生啥气?反正也不是那几年的光景了。只要上边章程不变,明年还要买自行车、大挂钟哩。”她想着想着却又冒出一句话:“这个人,真是的!”
小司机眨巴眨巴眼,闹不清她是啥意思,忙说:“婶子,要追快上,保险来得及。”
“傻小子你懂啥?走你的!”小司机伸伸舌头走了。
她刚想折身回家,突然女儿小多的脸蛋浮在她面前:“娘你可别诳我呀。”她又站住了。
是啊!当娘的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高高兴兴。今儿个说啥也要给孩子添点衣裳。收音机嘛,等卖了圈里的肥猪再买也不迟。这个闷胡芦,咋就连这么点盘算也没有?她真后悔没坐拖拉机,刚才又白白担搁了一阵子。眼下只好脚下再加把劲儿了。
镇场上买买卖卖,到处都是欢乐的人群。大街上瓜果蔬菜样样有,日用家俱件件全。牲口市那边也不时传来猪叫、马嘶、牛撒欢的声音。葫芦女人瞧瞧望望可真开了眼界!她记得上次来赶集哪有这般光景?唔,她又好象记起自从和姐夫发誓之后还没到镇上来一趟呢!她本能地抿抿头发,拍拍那虽然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褂子。心想:今儿个可别碰上他,不然,又让他说啥了。
呸!这个肿下眼皮的姐夫!
她记得自已过门不久去走娘家。姐夫就当面奚落她:“他二姨从小生就的一脸福相,一马平川的大村镇看不上,偏要嫁到山旯旮里。那地处好啊。满山满峪是石头堆,吃不完,啃不净,一辈子有福享哩!”她明白那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她拒绝了姐夫给她找的主儿(一个能说会道油嘴滑舌的人)。那时她年青,心直口快,一百句话也藏不得半句。她记得自已当时连姐姐的面子也不顾,狠狠池呛了姐夫:“享福受罪你甭管,俺就是爱山,爱石头。就是看不惯那些油嘴滑舌肿下眼皮的灰贷!”她记得当时气得姐夫一个劲地说:“好好,走着瞧!”
她原想,只要找一个实实在在、知冷知热的丈夫,只要肯下力、肯流汗还愁吃喝么?事情往往竟出人意料。过门不几年,紧跟着来的是一场接一场的“大风雨”。在那“大风雨”的旋涡里,她和男人奋力挣扎仍然脱不开一个“穷”字。直到她和男人那一盒烟之争的事传开以后,姐夫不知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为着兑现他的“走着瞧”,忽然来到她家,一进门就点上香烟朝院里左右打量,摇头晃脑地说:“他二姨真不愧是过日子的好手,看这屋里屋外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可真是穷老太太过生日——要啥无啥。”他踢了踢门前的一快石头墩子又说,“这山里就是好啊,看这石头墩子坐着稳当、放着牢靠,既断不了腿,又跌不着人,冬天凉丝丝,夏天热乎乎。二妹夫真是一把好手、世上难寻的好人呀!”她记得当时气的手脚冰凉,浑身哆嗉。随手抄起一根棍棒狠命朝邻家的一条狗砸去:“呸!不要脸的东西!俺家穷的叮当响,上这里来摇啥子尾巴?还是到那财大气粗的主儿家舔腚去吧!告诉你,俺穷,穷的光彩。俺男人老实。老实得清白!他一不偷、二不摸,三不捋胡子拍马屁,饿死俺也心甘情愿!”姐夫的脸胀得象猪肝,嘴气得直结巴:“你……你有限不识金镶玉。饿死活该!”“我就不信山高能遮住太阳,我就不信老实巴脚的就一辈子穷下去!”“哼哼,我就看你有脸带着这身穷气下山?”“我要饭也绕开你的大门儿”她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嘿嘿,他二姨来得早呀!”一声唤把她惊醒。抬头看,冤家路窄,正是姐夫。她扭头要走。姐夫的话又跟上来:“嘿,莫走嘛。今日下山来想必是发财了?”话不软不硬正刺中她的疼处。她反而站住脚不走了。
“嘿嘿,他二姨。今儿个想买啥物件?"
“收音机。”她不卑不亢理直气壮。这时候她多么希望男人托着收音机站在面前啊。
“哈哈,收音机?刚才我还见他二姨夫在粮食市上转来转去,怕是又来籴粮食吧?”姐夫狡黯地说。
“不信吗?那就再麻烦你一回吧。”她眼珠一转,挺挺胸脯。语气似乎缓和下来,却不难听出里面透着几分挑战的味道。
“麻烦我?”
“是呀。我知道你神通广大,八面玲珑,七十二行没有不熟的人。就请你帮那个石头墩子挑架收音机吧,要好的!她连讽带刺却又语气坚定。似乎在说:不信吗?我偏要让你看看!
“他二姨,莫赌气,莫赌气嘛。哈……”姐夫大笑一阵又冷冷地说:“他二姨,莫图一时痛快,过后让大人孩子饿着肚子听洋戏哟。”
“这么多年啦,也实在难为你牵肠挂肚地操心。”她不屑地瞟一眼尚在得意之中的姐夫:“实话说吧,俺孩他爹虽说是个石头墩子闷葫芦。比不上你精明。可肚子里多少也有个小九九,好孬也还分得清。自打四个害人精倒台,上边的章程一放宽,俺两口子摽着膀子干,倒也满吃够用。今年俺分足了口粮还拿了奖励,自留地里刨的花生就能换回……,哎哎,你别走呀,俺不是让你帮着挑收音机来着?”她得意地看着溜走的姐夫,又追上一句:“别忘了,贵点没啥,可要挑个好的呀!”姐夫走远了,她自己却“扑哧”笑出声来。她想:自己这样大声傲气地不会有人笑话吧?
四下瞭瞭:没有!周围的人,不论是男人还是象她一样的女人,都是那样无拘无束欢欣地说笑。这是她没想到的,然而又觉得这一切本该这样!
是呀,难道农民就不晓得欢笑?他们的要求并不高。可惜的是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连这么不高的要求也达不到!难怪葫芦女人今儿个笑得这么舒心,这么畅快!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来到镇上的葫芦女人却又放弃了找丈夫的念头。她想:回家吧,别看那一回男人发誓不再自作主张乱花钱,可这一回自己的男人一定舍得。兴许他还会真的去找那位姐夫帮忙哩!
葫芦女人真的逆着赶集的人流回家了。十几里路来到镇上干了些什么?啥也没干!可她心里格外痛快。现在她要赶快回家去收拾一下,收音机该放哪里?一定要放到显眼的地方!还有,回家赶快做饭,炒上两个小菜。对!莫忘了搁酱油!让丈夫吃得饱饱的再去责任田送一车粪还来得及,人勤地不懒嘛!还有,再去收购点卖上十拉斤花生米,小多的褂子就够了。等卖了肥猪,自己也扯上一身好料的衣裳走趟娘家。还有……嗬嗬,只要国家的政策不变,只要舍得花力气,咱庄户人家就有奔头。要办的事呀多着呢!想着想着她又笑出了声!
扭头看看田里,麦苗顶着露珠迎着阳光朝她笑呢!
她想:明年保准又是个丰收年。可乐的事呀着多哩!
1980·12
【注:本文是在省级刊物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
李良森,网名义和庄主。1946年生,1962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1979年起有剧本参加县、市汇演,1980年陆续有散文、小说在省市报刊发表,时有小奖。1985年签约长清县文化馆合同创作员,1988年正式调入。1993年评聘文创二级,1996、1998年先后任县(区)文联、政协副主席,进入公务员系列同时失去职称评聘资格,所幸始终没有放弃文学创作,尤其2006年离岗后时间自控。几十年来出版长篇小说《相思河》、《义和庄》、《燕儿燕儿快来吧》及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民间文学、旅游文学等十余部。其中主编《长清民间文学集成》获国家艺术科学领导小组先进工作者称号,《山楂峪闹剧》获济南市首届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相思河》获济南市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义和庄》获省、精品工程奖和泉城文艺奖;《燕儿燕儿快來吧》获市精品工程奖和泉城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