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里的记忆 (散文)
作者 于长城 (山东)
春风里有着太多的记忆!
溜河边,打残冰,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那躲在残冰下晒太阳的小鱼虾,总有来不及逃脱的而成了我们的猎物;吹柳笛也很有意思,就是把柳条的表皮拧下来,做成长短不等,粗细不一的哨子,连成一排,胡乱吹出一些不成曲的调子,风里时常会传来一阵阵这样的声音;放风扯笼也是很有趣的,我们用高粱秸扎成一个球形的小笼子,拿到风口上撒开手,那小笼子便会被风儿一路吹着快速滚动,越过沟坎,滚过田野,翻过丘陵,眨眼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但令我最难忘的当是糊风筝,放风筝了!
风筝,在我们这里俗称“老鹞子”,是春天里小伙伴们最喜欢的东西了。说到风筝便不能不说广源叔,广源叔是我们村子里糊风筝手艺最好的人,且不说他是远近闻名的泥瓦匠,建房修桥塑泥翁样样在行,单是吊仰棚、扎彩灯也是行家里手,遇到谁家办丧?事更是离不开他,他扎的童男童女、大白马等冥品立在暮色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令我的小伙伴们望而生畏,不敢靠近一步。
鼻梁上架着一副白框近视镜,一根细细的白线从耳旁一直垂到胸前的小口袋里,他耳聋!听大人们讲,广源叔可是去过曲阜念过大书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斗了回来做了泥瓦匠,再后来又听大人们说是因为他搞“反动学术”。我和田喜、小鹿子等小伙伴们不知道什么是“反动学术”,但我们知道什么是“反动派”,所以断定凡是和“反动”连在一起的,也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于是我们猜测:大概是算术不及格之类的原因了!管他“反动学术”还是“反动算术”,与我们没有半点干系,总而言之我们是不关心那些事情的,只关心广源叔能为我们每人糊一只很好看、很好看的风筝。
广源叔天生的一副热心肠,四十多岁的人了,却一身的孩子气,春风吹起的时候,也是他最忙碌的时候,他白天在生产队或周围村子做瓦匠活,收工后便义务为我们这些孩子糊风筝,到了晚上只要站在墙外的粪堆上就可以看见他家的西厢房,一个简易的茅草屋里映出来的昏黄的灯光,就可以听到小伙伴们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这天晚饭后,我怀里抱着白天从阁棚里找出来的风筝,这是广源叔去年用高粱秸和报纸给我糊的,人头多高的一只老鹰,只是有些破损了,找广源叔是想把这只风筝修补一下。当我走进厢房时,昏暗的屋子里已经挤了好几个孩子,黑乎乎的墙壁上挂着一盏油渍渍的煤油灯,发着橘黄的光,龙娇、田喜、小鹿子等等,早就来了,叽叽喳喳的恰如一窝小鸟围在广源叔的周围看着他糊风筝,广源叔腰上系着围布像个老鞋匠,盘腿坐在一个用玉米皮拧成的蒲团上,正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细心地摆弄着一只已见雏形的风筝,身边堆满了高粱秸、芦苇、报纸和细麻线等材料,看到我进来,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手指向上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近视镜,说:“哦!哦!小金鱼,是小金鱼嘛!你来晚了,就坐草墩子吧!”。我和广源叔说明来意,广源叔高兴地说:“那好啊,修风筝可比糊一个新的省事多了,但你来晚了可是要排号的喽”,“哦!好的”我答应着在草墩子上坐下来,和龙娇、田喜他们一起看广源叔糊风筝。广源叔那黑瘦的面孔上堆满了笑容,手指上缠着胶布,显然是被高粱秸和芦苇划破的,粗糙的大手很麻利,选材,扎骨架、糊报纸、绘图案,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他一边细心地做着风筝,一边给我们讲解风筝的制作过程和历史渊源,使我们增长了不少关于风筝的知识。广源叔看到我们都很高兴,他也来了兴致唱了起来:

抒豪情,
寄壮志,
面对青山……
这是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选段,他的歌声高亢嘹亮,宛转悠扬,使草房子里的气氛更加活跃起来了。
糊筝是手工细活,一夜不睡觉也做不几个。月色朦胧,院子里笼罩着淡淡的薄雾,夜已深了,草房子里依然笑声朗朗,喧闹不已,大家仍没有离去的意思,这时正房里便传来婶子呵斥广源叔那尖厉而酸不溜丢的声音:“你又不累了是不是?腰又不疼了是不是?难道你忘了明天的事了?都走吧,点灯熬油的……”
听到婶子下了逐客令,孩子们便各自拿着好东东,恋恋不舍地蹑手蹑脚地走了,唯有我没有如愿。当我就要跨出院门时,广源叔追了上来,看着我急得要哭的样子,便从我的怀里接过风筝,弯下腰凑近我的耳旁悄悄地说:“小金鱼,你……,你把老鹞子放在这吧,等我弄好了给你送去,行不行?”,我默默地点点头,很不高兴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屋后便传来广源叔微弱的声音:“小金鱼,小金鱼,老鹞子弄好了,放在你家院门口呢,还有二发的,你一块捎给他,我要赶早去趟公社,很早就会回来的”,“哎!”我答应着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冲出院门,看到了风筝欣喜若狂,如获至宝。我的风筝修理好了,还贴上了鲜艳的描红纸边,嘴巴、尾巴和腹部的爪子都重新上了色,脖颈上还糊上了一道道绿莹莹的剪纸,漂亮极了,刚画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似乎在和我说:“嘿!小伙伴儿,我们又见面啦!”
春风吹醒了沉睡一冬的村庄,吹绿了田野和山丘,也吹开了南洼里的一汪碧水,煦暖的阳光融化了背阴处的残雪,远处田野里扶犁耕耘的人影在微微升腾的地气中弯弯曲曲地跳动,风里隐约传来机耕的隆隆声,空气中也充满了暖融融的春意!村头的田野里是最好的去处,沿着通往村外的小沙路,绕过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便是去冬深耕过的春地,踏着这松软的大地,嗅着泥土和沟坎上刚发芽的野草的芳香,捧起几把泥土抛向空中试试风向,小伙伴们放开长长的线绳,一只只风筝带着天真的笑声飞上蔚蓝的天空和大雁嬉戏,与白云作伴,小伙伴们牵着线绳痴情地奔跑,小狗狗们也跟着肆意地撒欢儿……
看着小伙伴们的风筝飞的又高又远,而我的风筝却始终飞不起来,无论怎么摆弄,也只能飞到树梢那么高,我急得又要哭了。临近中午,正逢广源叔到村口的水井担水,他已经远远看到了我的风筝飞不起来,便索性放下担子奔了过来,他接过线绳,先在空中轻轻抖拉了两下,便收回风筝跪在泥土里:“看好了,拴老鹞子的线也是需要有合适角度的,不然怎么会飞起来呢?唉!都是怪我昨晚太急躁了,没来得及拿到院子里试一试,唉!太粗心了”,广源叔的左眼有点青肿,衣领处的纽扣揪掉了两颗,像是被厮打过!他一边很自责地调整线的角度,一边对我说,“放飞时不要只顾着拉着奔跑,要对准风向,轻轻抖拉,放线……”,经过广源叔的一番忙碌,我的风筝终于飞得越来越高了,影子也越来越小,像只火柴盒子……,不!那是一只正在俯瞰大地觅食的真正的老鹰,轻悠悠地展翅翱翔在蔚蓝的天空,我兴奋地跳起来了,广源叔也高兴地打着眼罩咧着嘴,瞅着这高入云端的风筝……
正当我和广源叔兴高采烈之时,只听“嘣”的一声,线绳突然断了,失去控制的风筝,带着一段长长的线绳往南飘去……,此去往南约八里路便是邻村的一片密密匝匝的山楂林,我和田喜、二发、小鹿子他们总是等不及那果子成熟而曾多次去偷食过,那味道酸涩得令人难以忍受,至今记起来仍然直流口水,春天里,林子里早有村人在那里做些疏枝施肥的活计了,远远望去,有几个小孩在林边嬉耍,我尤其担心那风筝飘过去会被他们拣走,是啊,春风里又有哪个孩子不喜欢一只漂亮的风筝啊!我急得又要哭了。广源叔见状,便撒开大步奋力追去,他跑的速度很快,双脚带起来的尘土在春风里飞扬开来,模糊了他的背影,我和田喜、二发以及我家的狼青狗小青儿也紧随其后,一起向着风筝飘去的方向,那片密密匝匝的山楂林追去……
那只漂亮的风筝终于完好无损地追回来了,广源叔也因忘记了担水耽误了做午饭而遭到了婶子的严厉呵斥,广源叔仍是责怪自己的粗心,又给我的风筝配上了一扎非常结实的工程线……
岁月如歌,往事如烟,少年的时光转眼即逝,儿时的记忆也已远去,而那颗童心每每被这眼前的春风吹醒,广源叔的影子也时常随着这春风清晰地在眼前浮现,那只漂亮的风筝,一只人头多高的老鹰在老家的阁棚里,不知现在还在否……
(图片选自网络)
作者简介:于长城,山东莱西人,中学时代开始写作,作品见于《精短小说》《经典美文》《半岛都市报》文学副刊《中国精短小说年选》《山东青年作家》《营山文学》《莱西文学》《天柱》等,曾获山东省青年作家文学作品二等奖以及省地市多个文学奖,系青岛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精短小说协会青岛分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