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苦遭孽
母亲在世时常说:自己根也苦,叶也苦。娘婆二家穷斯滥矣!
其实,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苦,每一代人的不同经历,撰写自己的苦难史。自己的苦难,别人品尝不到那种滋味。个中难以名状,局外人是难以领略的。就是俗话说,饱人不知饿人饥,站在高坡说靓话而已。
伴随共和国成长的一代人,用当时的话说,生长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这些普通人物,穿越七十多年的风雨沧桑,见证着曾经的足迹,大写着坎坷的人生道路。蓦然回首,在夕阳西下中,感慨万千!
我们的上辈人,历经烽烟四起,为生存而奔波。他们在饥饿与贫困中苦苦挣扎,他们的命运,是一个时代的缩影。确切地讲,是几亿中国老百姓生活的写照。
从我们跨进学校那天开始,接受的是红色革命传统教育,《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歌声,响彻在童年记忆中。
当在长身体的时候,三年自然灾害驾到,俗称“过粮食关”,对于广阔乡村来说,是一场生死劫。所幸的是,我们家在1954年底户口迁入了汉口,还能保证维持生命的供应,只是减量。
好在父亲单位,武汉瓦楞纸箱厂还体谅职工,在武东开荒种苕,不时分给职工补充不足。
吃不饱饭,是普遍,更不谈过早了。好几次课间操,浑身乏力,饥饿发出的信号,背上直出冷汗,湿透了内衣。眼睛发黑,站不住脚,倒在操场上。班主任张美德老师知道情况,去买了一碗热干面,才缓过来神来。
我是家里老大,目睹父母活得很累。上有老下有小,他们为这个家苦苦挣扎。每逢寒暑假,还帮妈妈拉板车。旁边带一根纤,送货从集家嘴到礄口和记蛋厂,大概在古田二路以西,一趟约20里路。妈妈个子小,拉上千斤的东西,上坡路我就在后面用力推。遇上炎夏酷暑,大汗淋漓,连一口水都没有。
那时,我们家住汉口铜人像,即民权路紫竹二巷12号。母亲额外开恩,给了粮票与钱,在回民餐馆买牛肉包子过早。刚出笼热得烫手,拿着还没吃。
一个流浪在城市的灾民,以迅雷不及之势,双手从我与大弟安乐手抢过去,这个乞丐便往口里一塞,哽得白眼翻。当兄弟俩反应过来时,只得哭着回家。
在灾荒年代,很多农村人养不起伢,恐被饿死。为讨一条生路,就把伢带到城市丢掉,剩下的就靠运气了。
我母亲被抽调到民权路幼儿园,一家政府办的专门收养遗弃孤儿,年龄大概是5岁以内。那时候,丢伢的特别多,仅此就有100~200伢左右,一时遗弃伢爆满。我们湾里有个宝康爷伢多,没饭吃,怕被饿死,把一个男孩丢在汉口。形势好转了,他曾托我母亲帮忙找,收养的孩子都被人认领走了。茫茫大海找针,始终成了永远的遗憾。
我们家离幼儿园只100左右距离。到晚上九点钟左右,兄弟俩饿得慌,就跑到母亲那里,刚好到了下班时间。
回家的路上,顺便在一家餐馆,母亲给我们一人下了一碗热干面。热气腾腾的出门,猝不及防,两只手从后面伸过,抓起两碗面,迅速跑到旁边狼吞虎咽吃起来。饥饿抢食的戏再次上演。被抢食的悲剧画面,留在难忘的瞬间。
兄妹五个,还有祖母,八口人吃饭,两个人上班,属于贫困家庭。因为穷,买不起书。为了写好作文,一有空就拿着纸笔,到新华书店抄范文。回来反复阅读,领略要点。
蜗居在12平方米阴暗的斗室内,晚上,依然孜孜不倦读自己的手抄本。常常把箱子作为桌子,锻炼写作到了深夜转钟以后。用笨功夫学习,果然收到预期效果,写的作文经常被当作范文,在学校各个班级念,极大鼓起这方面的兴趣爱好。
进入中学,很多同学的衣服,都焕然一新。而我却穿着旧衣店买的二手货。并不自卑,对着人家的光鲜亮丽,我力求发挥不同于别人的富厚。
轰轰烈烈的史无前例,失去了学校的教育;紧接着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踏上广阔的农村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经历着蹉跎岁月。在迷茫中并没有颓废,把读书当作终身的事业,一如既往地前行。
从来没有干过农活,无奈之下,只有一点点地学。磨起两手茧,磨去一层皮。日晒雨淋的劳作,累得骨头都散了架。咬咬牙往前熬。自我安慰一下,总会熬出头。
招工到了黄陂县印刷厂,跳出了农门。一家县级国营企业,刚开始当学徒,每月工资也只18元钱,三年出师,上到32元。以后,碰到国家调整职工工资,按人员40%加,跟上了班,倒也平静。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爱好写作,办墙报总是头版头条。县委副书记梁玉廉到我厂调研,发现了。叮嘱厂书记钱人伟加强培养,调到厂里政工组。“工业学大庆”表彰会总把我借调大会秘书处。厂里有人嫉妒,打我小报告,使绊子,无非是怕我跑到他们前面去了。在很多人看来,一个小青工,进厂两三年,就入了党。风光的事,都被他摊上了。更主要的是,不选边站,不投靠本地任何帮派山头,不是他们的代理人。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此话不假,已经冥冥中感觉。一直想跳出这个小圈子,苦于无门。
恢复高考,似乎是一种机遇。我找领导开证明报名,未获同意。跑到招生办,看了招生章程,其中有一条,在地级以上刊物发表过作品,无须证明。我找到了在《孝感报》,拿去顺利通过,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高考通知下来,被单位扣住,不发档案,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生不逢时,活不逢地,只有仰天长啸而已!在某些人看来,孙悟空纵有筋斗云,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并没有灰心丧气,又投入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不论严寒酷暑,上班以后,依然挑灯鏖战,在蚊子成阵,汗流浃背中攻关,一科一科地拿,只到取得合格证书,完成本科学业。如释重负,虽然对一个小工人没有什么价值,但却没有虚度光阴。
企业改制,给压抑已久的贪婪,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当年那些小山头的人物,跳出来表演了。黄狗子吃了黑狗子上,饱狗子吃完饿狗子上,群狼饕餮盛宴。五阎王不嫌鬼瘦,摁着猴子剥眼屎,争当暴发户的欲望愈演愈烈。
这些人枭雄们占据了上峰,疯狂地吞噬着曾经的全民所有制,釆用牧羊犬的方式,奴役工人,他们的野蛮粗暴,超越了过去的私人老板。老实人受欺,恶人当道,是普遍现象。十年左右的时间,吃空了所有积蓄,还债台高筑,最后中饱私囊,宣告破产。
下岗了,一脚踢向了社会,成为漂泊的流浪者。在企业干了近30年,碗摔了,锅砸了,只得讨饭。
到建筑工地搬砖、提泥桶、到服服装厂当伙夫都干过,当苦力还拿不到工资。去钓虾子拿到三街卖,还没开张,就被工商所收了称,倒拿五块钱去取。在避街小巷卖菜,起早摸黑,一个下来,还倒亏了300多元!
没办法,只得另寻出路。找老同学在武汉财经学校当门卫、做保洁。起码能够喝碗稀饭度命。带着妻儿,有一个地方暂时栖身。那年秋天,风吹雨打,落叶在地上堆了四、五寸厚。用竹扫帚推,汗湿透了内衣。
这还不算,稍不留神,有的犯罪份子冒充学生家长,混进来盗窃。有的白天踩点,晚上结伙作案,翻墙进校,用点焊枪打开了办公室、教学楼,洗劫钱财而去。更有吸毒者借方便进来,躲在阴暗角落里,沉醉在瘾君子之中。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突来挡头风。在苍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一个重症袭来,又失去了医疗保障,这叶小舟面临的是葬身鱼腹的凶多吉少。
在1998年初夏,面黄肌瘦,走路脚都拖不动,经常发烧。到小诊所打了好几次吊针,不见转机。实在扛不住了,就到江边红十字医院看医生。简单检查判是急性戌肝,建议马上转到协和医院。抽血化验,黄疸达到31,紧急住院。急诊室说,再晚来一个小时,命都没了。交了3000多元,没两天,医院发了催款通知,停药停治迫在眉睫。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即使亲缘关系,也是如此。还是母亲拿出10000多元钱,才渡过了这个难关,给了儿子第二次生命。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才基本控制下来。按医嘱还得一段时间住院观察稳定,但无力支付,只得回家吃药,逐渐治疗。我们厂里有几位同事,下岗后无钱医治,只有坐在家中等死,这种结局,回想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在最艰难的日子,生活都有断炊之虞。儿子年幼,也只两岁左右,免疫力低下,经常生病发烧。去医院打吊针,一次三个疗程,每次都是100元以上。打完没过一两天,重复着症状。到黄陂人民医院、中医院、汉口儿童医院住院,囊中羞涩,找老事周济一下。在贫困时,能够借钱给我的,才是真朋友。即使血缘关系再近,冷漠无情,又怎么样呢?当你一筹莫展的时候,就试出来了:患难见真情。
下岗跌入人生的低谷,更多的是朋友的帮助。一路走来,伸出援手的是朋友、同学,无论是到财经学校,还是盘龙城管委会,都是友谊的账户,而非血缘的纽带。
在一家县级国企卖了一辈子命,只剩下60平方米左右布瓦直筒子平房。到了前世纪,纳入旧城改造范围。相关人员上门洽谈,未能达成满意协议。便威胁说:“一没有黑,二无红靠山,打死算个屌”!就不服这个周。他们恼羞成怒,于2019年晚七八点钟左右,趁家中无人,出动挖机,夷为平地。在没有签约的情况下,竟敢违法干此等丧心病狂的缺德事。义愤填膺,奋笔疾书,向上反映实际情况,落到下面,互相推诿踢皮球,最后不了了之。过了古稀之年,自己的窝都被人戳了,不知何处安身,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哭都没有眼泪!这批人法制何在,让人费解!
普通百姓,属于弱势阶层。公平公正,对于底层来说,太奢侈了。被人宰割,连说话讨公道的地方都没有。替有钱人说话,为有权人捧场,已经成为社会的世风日下。真正的君子,寥若晨星。
这一代人,默默为共和国贡献,却成了每次大浪淘沙的牺牲品。鲜有人知道他们的苦楚。在急剧的变革中,早已是边缘化的人群,无人关注。
所幸的是还能活到今天,还能按月领企业退休金,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与别人比多少,上苍有眼,善良的人笑到最后,憨厚的人,少去了很多烦恼。从容笑谈昨天,淡定所有的恩怨,化作一缕轻烟,往事尘封在记忆。
打不倒的是精神,摧不垮的是意志。把写作当成修身,把读书看成生活的一部分。荣也罢,辱也罢不去回首。老来有一两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品一杯茶,聊一下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够了!
人世间所有物质,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真所谓“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吃苦与遭孽,也是一场洗礼,让人大彻大悟。一切的一切,都是尘梦,都是过客。三生石上,诗偈谁曾解读?
2020年7月8日
潘安兴,(自号木兰山樵),1949年10月11日生。湖北黄陂人。当年老三届,经历知青上山下乡,招工进厂,下岗打工,招聘到政府部门工作。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湖北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黄陂辞赋学会会长。著有《中华大家庭赋》全书234万字待付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