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荣
暮色像打翻的桑葚汁般在天际洇开时,七十五岁的母亲正撅着屁股扒拉灌木丛,肥硕的腰身卡在两块青石板中间,活像只卡在月饼模子里的糯米团子。
“奶奶快看!这里有片野桑林!”十岁的朵朵举着自拍杆蹿过来,手机镜头差点怼进母亲汗津津的后脖颈。母亲反手推开镜头,染着桑汁的指甲在暮色里泛着紫红:“小祖宗轻点声,蚕宝宝等着开饭呢。”
六条蚕在朵朵胸前的玻璃罐里昂首扭动,白胖身子撞得罐壁咚咚响。这是母亲用养老钱买的“科学实践套装”,朵朵拆包装时撇着嘴:“菜市场五块钱一簸箕。”话音未落就被母亲用竹筛扣住脑袋:“你懂什么!这是意大利黄金蚕,吐的丝能织云锦!”
此刻野桑树在晚风里沙沙作响,母亲踩着松动的石块往上够,肥大的的确良衬衫被汗水黏成半透明。我举着手机电筒照过去,光柱里浮尘与飞絮共舞,突然听见“咔嚓”一声——母亲左脚的塑料凉鞋齐根断裂。
“妈!”我和朵朵的惊叫惊飞了归巢的麻雀。母亲像只失衡的企鹅挥舞双臂,怀里的桑叶天女散花般飘落。她重重砸在凸起的树根上时,我清楚听见“咯嘣”两声,像是老屋房梁断裂的声响。
急诊室的白炽灯下,母亲胳膊肘的擦伤渗着血珠,膝盖肿得发亮。她攥着朵朵的手念叨:“蚕饿不得,冰箱第二格有备份桑叶。”话音未落就被牵引架扯得面容扭曲,老式牵引器铁链哗啦作响,活像给普罗米修斯上刑的现代版。
手术前夜我去送换洗衣物,撞见母亲正用没打石膏的右手捏着蚕。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蚕在她掌心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当年你爸胃癌住院,我在病房养蚕给他看。”她突然开口,“他说蚕比止痛针管用。”
我愣在消毒水弥漫的走廊,想起二十年前父亲棺木上那卷蚕丝被——母亲缫了整整三个月。朵朵忽然举着玻璃罐冲进来:“奶奶快看!蚕吐金线了!”六条蚕在CT片投下的蓝光里疯狂摆动,丝线在空气中划出流星般的轨迹。
母亲手术当天,朵朵在病房窗台铺开桑叶。阳光穿过层层绷带,在她浮肿的脸上织出细密金网。当麻醉面罩扣下来的瞬间,她突然瞪大眼睛:“桑……桑树西边第三根枝丫……”
深夜监护仪的滴答声里,我摸黑找到那棵野桑树。月光下,断裂的枝丫处蜷着个蚕茧,金丝在月色中流淌如液态阳光。树根旁半埋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借着手机微光,我看见褪色的红绸布里裹着一张泛黄照片,一个扎麻花辫的少女在蚕架前巧笑嫣然,背后的奖状上写着“1971年养蚕能手”。
玻璃罐突然传来细碎响动,六枚金茧同时裂开细缝。我摸到母亲枕下的老花镜,镜腿内侧歪歪扭扭刻着两行小字:破茧那日,带你去看云锦。
2025、4、27夜
作者简介:
邓荣,女,中学教师。番茄小说签约作家。中国散文网会员,特约编审,专栏作家。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写作感言:笔剑梦马是作家眼中的生活盛宴,是一场心灵的狂欢之旅。我是拿笔当剑,以梦为马的签约小说作家,以墨为舟,遨游文字海洋。诗词歌赋,皆是我的情感密码,解锁生活的万千色彩。那些稍纵即逝的激情火花,心灵的暖阳,感动的泪滴,亦或欢笑与愁绪的交织,都逃不过我的笔尖,每一个字符都跳跃着生动与幽默的生命火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