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锒铛入狱第二章.陈继周被捕真像
看着押父亲陈继周的囚车渐渐走远,不到十岁的陈怀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管家张二狗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按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小少爷,咱们得走了。"张二狗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老爷交代了,要咱们回和尚洞。"
陈怀安木然点头,最后望了一眼囚车扬起的尘土。父亲被五花大绑的背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后襟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禅家岩的山路崎岖难行。张二狗背着陈怀安,像头老牛般喘着粗气。怀安伏在他背上,闻到管家身上混合着汗臭和烟味的熟悉气息,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二狗虽粗鄙,却是最忠心的。"
和尚洞藏在半山腰的密林中,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张二狗拨开藤蔓时,几只蝙蝠扑棱棱飞出来,吓得怀安一哆嗦。
"别怕,"管家摸出火折子,"这地方老爷常来。"
火光照亮了洞内的石龛。怀安踮起脚尖,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包裹沉甸甸的,上面落满了灰。他小心地吹了吹,灰尘钻进鼻孔,惹得他打了个喷嚏。
"这是啥?"张二狗眯起眼睛。
怀安摇头。父亲只说这是重要物件,却从未告诉他具体是什么。他抱着包裹,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咱们去寺里歇歇。"张二狗看出他的困倦,"杨主持与老爷交好。"
怀安迷迷糊糊被带到寺庙后院。杨主持的禅房简朴干净,床榻上铺着素净的蓝布被褥。怀安刚沾到枕头,就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梦里,父亲站在县衙大堂上,周世昌和马占彪狞笑着举起皮鞭...
"小少爷!醒醒!"张二狗的声音将他拽出噩梦。怀安睁开眼,发现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管家脸色凝重:"得走了,有人往这边来了。"
怀安一个激灵坐起来,怀里的包裹硌得胸口生疼。他跟着张二狗从后门溜出,钻进密林深处。身后隐约传来马蹄声和吆喝声。
"去火石子,"张二狗背起怀安,压低声音,"找你二叔。"
山路漆黑,张二狗却走得飞快。怀安趴在他背上,听见管家胸腔里传来急促的咚咚声。包裹贴着胸口,他能感觉到里面硬物的轮廓——像是一本书,又像是个匣子。
火石子龚家的灯火在夜里格外醒目。二叔陈继业早得了消息,站在院门口等候。他是个精瘦的汉子,左脸有道疤,据说是年轻时剿匪留下的。
"进来。"二叔简短地说,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
堂屋里,怀安终于打开了那个油布包裹。里面是一本厚厚的账册,封皮上写着"戊子年收支明细",还有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
二叔拿起手枪检查,脸色越来越难看。"你爹把这交给你?"
怀安点头:"他说...要是他回不来,就让我带着这个去找四叔。"
二叔与张二狗交换了个眼神。"明天我带你去谢家院,"二叔说,"找刀疤脸。"
那一夜,怀安睡在二叔家的阁楼上。账本和手枪就枕在头下,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惨白的格子。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怀安绷紧了神经,生怕是追兵来了。
天蒙蒙亮时,二叔就把他叫醒了。他们简单吃了点玉米糊,便匆匆上路。二叔走得很急,时不时回头张望。怀安小跑着才能跟上,胸口被账本硌得生疼。
谢家院比火石子还要偏僻。刀疤脸是个独眼汉子,住在山腰的茅草屋里。见到二叔,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老陈家的崽子?"他弯腰打量怀安,独眼里闪着精光,"像他爹。"
怀安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像是腐肉和劣质烟草的混合。刀疤脸粗糙的手指捏了捏他的肩膀,疼得他直咧嘴。
"别吓着孩子。"二叔皱眉,"带他去见老四。"
刀疤脸嘿嘿一笑,从墙上取下杆土枪:"走吧,小崽子。"
去挂子山的路更加难走。刀疤脸走在前面,时不时吐口浓痰。怀安跟在后面,小心地避开荆棘。有一次他踩到松动的石头,差点滑下山坡,是刀疤脸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看着点路!"刀疤脸骂道,"摔死了我咋跟你四叔交代?"
怀安喘着气道谢,却发现刀疤脸的独眼正盯着他怀里的包裹,目光贪婪得像饿狼。
挂子山的雾气浓得化不开。四叔陈继祖的屋子紧挨着陈家祠堂,墙上挂着祖父留下的猎枪和一把生锈的鬼头刀。见到怀安,四叔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受苦了,孩子。"四叔的声音有些哽咽。
怀安闻到四叔身上熟悉的旱烟味,突然鼻子一酸。四叔是父亲最信任的兄弟,在怀安母亲去世后,常来家里照看他。
刀疤脸拿了赏钱就走了。四叔关上门,给怀安倒了碗热茶。"给我看看你爹留的东西。"
怀安拿出账本和手枪。四叔翻开账本,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长叹一声,合上册子。
"你爹...做了些不得已的事。"四叔摩挲着账本封面,"这上面记的,足够周世昌和马占彪掉十次脑袋。"
怀安不太明白,但他知道父亲被抓肯定与这有关。"能救爹出来吗?"
四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知道为什么你爹给你勃朗宁吗?"
怀安摇头。四叔拿起手枪,熟练地退出弹匣:"这是安汉送他的。"
"安汉?"怀安隐约记得这个名字。父亲书桌抽屉里有本《三民主义》,扉页上就写着"赠继周兄 安汉"。
四叔的眼神变得复杂:"你爹年轻时在宁强县立简师学校读书,安汉是他的老师。后来..."他忽然停住,侧耳倾听。
外面传来脚步声。四叔迅速把账本和手枪塞到怀安怀里,示意他躲到里屋。怀安刚藏好,就听见门被推开,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陈四爷,李刚武的人来了!在禅家岩杀了我们三个兄弟!"
怀安从门缝往外看,只见一个满脸刀疤的汉子站在堂屋,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刺鼻。
"为什么?"四叔猛地站起身,茶碗摔在地上粉碎。
"说我们私吞了上个月的烟税。"汉子抹了把脸上的血,"他们还放话说...要陈家血债血偿。"
怀安的小手指无意识地摸向怀里的勃朗宁。刀疤汉子似乎察觉了什么,独眼转向里屋:"谁在那?"
四叔挡在门前:"老九,别吓着孩子。"
"孩子?"叫老九的汉子怪笑一声,"陈家的种,不到十岁就想玩枪了。"他推开四叔,弯腰凑近门缝,"小子,知道李刚武是谁吗?"
怀安摇头。老九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在手里转了个花:"十年前,你爷爷剿匪,把李刚武的一个小喽啰吊死在毛坝河的老槐树上。就逃了李刚武的三把手,现在...他回来了。"
四叔厉声喝止:"老九!"
老九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却把匕首塞给怀安:"拿着,迟早用得上。枪不是你能玩的"
那晚,怀安第一次完整地翻看了父亲的账本。在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后面,夹着几页泛黄的信纸,是父亲写给一个叫"子贤兄"的人的信稿。信中提到了"为民党"和"三月行动",还有"电台"、"警察局"等字眼。
"四叔,"怀安指着信稿问,"这个子贤兄是谁?是不是父亲招安过的那个人"
油灯下,四叔的脸色变得异常复杂。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嗯,曾子贤,大河坝人,他还有一个身份是'为民党'的头目。"
"父亲和他...?"
"去年攻打黎坪警察局和三道河电台的事,你知道吧?"
怀安似懂非懂的点头。这事在山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为民党"为报仇雪恨,劫了官府。
"那都是幌子。"四叔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真正的目标,是警察局地窖里的烟土和电台的军饷。"
怀安打了个冷战:"父亲参与其中?"
"不仅参与,还是策划者之一。"四叔苦笑,"你以为你父亲那个县政府指导员的闲职是怎么来的?他用那批烟土买通了周世昌和马占彪。"
账本上的数字突然有了新的意义。那些看似随意的交易记录,实则是父亲编织的权力网络——给周世昌的"年敬",给马占彪的"节礼",给各路舵把子的"茶钱"...每一笔都精确到毫厘,每一笔都沾着血。
"那安汉呢?"小怀安突然问,"爷爷和父亲真的只是和他有些交往?"
四叔的手抖了一下,油灯的火苗跟着晃动:"安汉...不一样。"
“你父亲陈继周早在宁强县立简师学校上学时就认识了安汉,后来陈继周在乡公所当书记员就和安汉有秘密交往。再后来在黎坪垦区给安先生当书记员,再后来又调任靖安乡,天台乡乡长。那时的安汉是黎坪垦区局长,常来乡里办事。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说话温和,和其他官员截然不同”。四叔顿了顿又说“他们之间关系复杂的很”
"他给你父亲带书,教他什么是'三民主义',什么是'平均地权'..."四叔的眼神飘向远处,"后来有一天,警备司令部的人突然闯进来,把他们俩都抓走了。"
"罪名是什么?"
"通共。"四叔叹了口气,"安汉确实是共产党。但你父亲...他只是个被理想迷惑的年轻人。"
我想起账本上那些被红笔划掉的名字,突然明白了它们的含义。
"那为什么现在...?"
"因为这世道,非黑即白活不下去。"四叔指了指账本,"你看看最后几页。"
我翻到最后,发现了几页崭新的记录——"送南江孙先生烟土二百两,换步枪二十支"、"付三道河何武电台维修费大洋五百"...日期都是最近两个月的。
"父亲在准备什么?"
四叔没有直接回答:"你知道为什么周世昌和马占彪急着抓你父亲吗?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贿赂证据..."
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凄厉得像是在预警。四叔凑近我耳边:"汉中快要解放了。你父亲...和地下党有联系。"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四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继周兄亲启",落款是"南江故人"。
"三天前收到的。送信的人说,绿林好汉黄云峰没死。"
陈怀安的脑子嗡嗡作响。黄云峰没死?那当年在成都就传说黄云峰匪部被谁绞杀了吗?
"怀安,你父亲留给你那把手枪,"四叔突然问,"知道为什么是勃朗宁吗?"
小怀安摇头。四叔笑了笑:"那是安汉送他的毕业礼物。"
正当我想追问更多细节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四叔脸色骤变,迅速吹灭油灯:"趴下!"
几乎同时,一排子弹穿透窗纸射入屋内,打在墙上噗噗作响。外面有人大喊:"陈四爷!交出账本和那小子,饶你不死!"
是李刚武的人。四叔从墙上摘下猎枪,塞给我一把钥匙:"地窖,从后门走!"
"那你呢?"
"我拖住他们。"四叔推了我一把,"去大河坝找曾子贤,告诉他'三月桃花开'!"
陈怀安刚冲出后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巨响——是手榴弹。热浪把小怀安掀翻在地,回头看去,他四叔的屋子已经陷入火海。
小怀安拼命跑向祠堂后的地窖,耳边全是枪声和喊杀声。地窖里堆满了粮食和弹药,角落里有一个暗门,通向山后的密林。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隧道,墙壁上挂着早已熄灭的油灯。小怀摸着黑向前爬行,身后隐约传来追兵的脚步声。
这是一个天坑暗道,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一丝微光。陈怀安奋力向前,终于钻出洞口——眼前是陡峭的山崖,崖下是波涛汹涌的毛坝河。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陈怀安咬咬牙,纵身跳入冰冷的瀑布潭。
河水湍急,很快把我冲向下游。小怀安拼命抓住一块突出的岩石,挣扎着爬上岸。身上除了那把勃朗宁和账本,就只剩四叔给的那把钥匙。
月光下,小怀安辨认出这是通往大河坝的方向。他拧干衣服,把账本和手枪重新藏好,开始沿着河岸前行。
走了约莫一天时辰,远处出现几点灯火。陈怀安警惕地放慢脚步,发现那是一个建在河湾处的小村落——大河坝。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持枪的汉子正在烤火。陈怀安深吸一口气,径直走了过去。
"站住!"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举起枪,"干什么的?"
"我找曾子贤。"
汉子们哄笑起来:"小崽子口气不小!"
"告诉他,"小怀安强忍着颤抖,"'三月桃花开'。"
笑声戛然而止。横肉汉子眯起眼睛打量小怀安,突然脸色大变:"你是...陈继周的儿子?"
小怀安点点头。汉子们立刻变得恭敬起来,其中一人飞快地跑向村里报信。
不多时,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村口。他面容清瘦,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腰间却别着两把盒子炮。
"陈怀安?"他走近小怀安,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你四叔呢?"
"死了。"小怀安哑着嗓子说,"李刚武的人干的。"
曾子贤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他转身对横肉汉子说了几句,后者匆匆离去。
"跟我来。"曾子贤拉着小怀安的手,"你父亲的事,我都知道了。"
曾子贤的住处是村里最大的院子,门口站着四个持枪的护卫。进屋后,他给小怀安倒了杯热茶,又拿来干净的他穿的大衣服叫小怀安披上。
"你长得真像你父亲年轻时候。"曾子贤端详着陈怀安,"尤其是眼睛。"
"你认识我父亲?"
"何止认识。"曾子贤笑了笑,"在郑家院你父亲来招安,你不也见过我吗“
曾子贤顿了顿又说“民国二十五年,我们在宁强县城一起听过安汉先生的演讲。"
又是安汉。小怀安忍不住问:"安汉还活着吗?"
曾子贤的笑容消失了:"在汉中监狱,生死不明?"
"四叔说...有人送信给父亲..."
曾子贤沉默片刻,突然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看看这个。"
盒子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陈继周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站在学校门口,照片背面写着"宁强县立高等学堂毕业留念,民国二十五年六月"。
"这就是安汉。"曾子贤指着眼镜男子,"他是你父亲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
陈怀安震惊地看着他。这个被官府又是通缉又是招安的"匪首",居然也是安汉的学生?
"当年安汉先生在宁强秘密组织读书会,你父亲和我都是成员。"曾子贤的眼神变得遥远,"后来安先生和你父亲被捕.了"
"你父亲知道后,决定协助我们。"曾子贤低声说,"攻打警察局和电台,都是为了制造混乱,掩护安先生和他的同志转移。"
我翻开账本,指着那些新记录:"这些...?"
"枪支和药品,运往延安的。"曾子贤苦笑,"可惜被周世昌察觉了。"
小怀安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被捕。他不是因为贪污,而是因为安先生;账本之所以重要,不仅因为它记录了官员的罪证,更因为它揭示了父亲和安先生的地下活动。
"现在怎么办?"小怀安问。
曾子贤站起身,望向窗外的群山:"三天后,会有人来接你。"
"接我去哪?"
"去找你父亲。"他转身看着小怀安,"如果他还没死的话。"
那晚,陈怀安睡在曾子贤家的客房里,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父亲站在讲台上教学生念《三字经》,台下坐着安汉、曾子贤、四叔,还有他从未谋面的生母龚氏。突然,教室的门被踹开,马占彪带着保安团的人冲进来,对着他父亲开枪...
陈怀安被梦惊醒了,发现枕头已经被泪水浸湿。窗外,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陈怀安不知道后来他会面临什么,但他知道,无论父亲是生是死,他都必须找到他——不仅为了亲情,更为了解开那个困扰他多时的疑问:在这乱世中,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次背叛,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