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生的叙写与哲思
——兼论陈小丹散文的在地性和超越性
谢岳雄/文
至今未晤面的广东省作协会员、潮州文学院签约作家陈小丹,年前给我寄来她刚出版的文学图书,当时因患眼疾未能马上展开欣赏。蛇年春节期间赋闲在家,我认真地进行“补课”式阅读,并遵其嘱写些读后感想。我觉得,陈小丹的散文创作,就像潮州古城深巷中一泡温润的工夫茶,初品是人间烟火的醇厚,细啜则见生命哲思的回甘。她的文字扎根于潮州方言的土壤,又攀援至形而上的精神云端,在《凳子上的月亮》与《漫,时光》两部散文集中,完成了一场从地域性书写到普世性思考的文学蜕变。这一创作实践,不仅是对地方性美学的重构,更在文学伦理学与现象学视角下,展现了“在地性”与“超越性”的辩证统一。
在地性的美学重构:方言叙事
陈小丹的散文语言天然带有潮州方言的韵律,在《漫,时书》的《影子》文中,她将“有影”“无影”这类方言词汇转化为哲学隐喻,使地域性表达突破语言壁垒,成为叩击事物存在本质的密码。“有影”在潮州话中意为“真实存在”,“无影”则指“毫无根据”。同样地,在《凳子上的月亮》中,“拜月娘”这一方言和仪式的意蕴在中秋夜与外婆赏月听歌的童年时光里,被赋予存在主义式的追问——何为真实?何为虚幻?《碗灱碗㴷》中潮州人对小吃“沙茶粿”的日常称谓,这种语言策略暗合前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即方言作为“未被官方语言规训的声音”,在文本中形成多声部共鸣,既保留地域文化的根性,又通过隐喻拓展为普世性哲思。
作为档案管理员,陈小丹的职业身份进一步强化了其方言叙事的档案属性。她在散文中常以“故纸堆”为意象,将潮州木雕、潮派建筑、卤鹅、粿条等地方符号转化为集体记忆的载体。这种创作特质恰如有的评论家所言,她的工作似修行,文学才是真正的生活。档案的“求真”与文学的“求美”在此交织,形成一种“文化翻译”机制:方言不仅是语言的表层符号,更是地方精神的编码系统。例如,《时光的足迹》中,她以“陈氏大宗祠”“卫汾府”“古井”“小洋楼”“陈复礼旧居”等物象重构潮州官塘人文的空间记忆,使地方志的严谨与散文的诗意和谐共生。
微观世界的哲学显影:日常物象
陈小丹擅长在潮州工夫茶具的釉色裂纹间窥见时光的肌理,从卤鹅摊升腾的热气中捕捉乡愁的形状。这种“以小见大”的书写策略,呼应了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的观照方式。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提出,物的本质在于其“聚集天地神人”的功能,而陈小丹笔下的工夫茶具、卤鹅、草粿、风景乃至影子,正是通过日常使用、饮食与凝视,彰显出它们存在的深层意义。
在《漫,时光》中,“影子”这一物象被赋予双重隐喻:既是潮州骑楼下斑驳的历史投影,又是现代人精神困境的镜像。她将童年玩具的影子解读为“灵魂的诉说”,这种将日常经验淬炼为存在之思的能力,使其散文获得超越地域的审美张力。中山大学教授、评论家谢有顺曾指出,文学应关注“生命精神的存在”,而陈小丹的创作恰是通过微观物象的“现象学还原”,抵达了这一境界。例如,《前世缘,今世续》中,她以“巷子的墙壁,斑驳的光影清晰可见,道道深壑纵横,诉说着岁月沧桑……”这些平实的文学语言,通过旧居“老宅”“祖屋祠堂”等意象构建的乡村场景,既是对当下潮州乡村生活的忠实记录,亦是对现代性“空心化”的隐性批判——当技术理性侵蚀生活质感时,唯有在地性的细节能唤醒灵魂的温度。
我欣赏陈小丹散文中带哲理性的语言,例如《半生瓜》中“苦瓜的味道,家常而清新。‘半生瓜'之名,禅味深远。或许,半生之前,人觉得苦涩难咽,半生之后,方识其清凉甘甜。苦瓜的苦,从未变过,变的其实是自己,是时间,是际遇。或许,多年之后,痛苦已然过去,生活即便苦涩,却也总能够品到岁月里藏着的甘甜。”《稀释“用力”》文末“一切过于用力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一如扯得太大力的橡皮圈,早晚要断; 吹得太胀的气球, 迟早要爆。”《“厚脸皮”到底有多好》中“脸皮的‘厚度'与自信的强度成正比关系……‘厚脸皮',‘厚'在态度,‘韧'在精神,在于才华与实力,脱颖而出,需要厚度来支撑。”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档案纪实与文学想象的共生:双重视域
作为档案管理员,陈小丹的散文呈现出独特的叙事结构。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提出,档案是“话语实践的系统”,而陈小丹的创作恰是这一理论的文学映射。她的某些篇章“暴露”了其创作秘密:工作中的寂寥沉淀为文字中的冷静观照,而文学创作则补偿了现实的规整。在《年复一年》中,历史档案的线性时间与文学创作的心理时间交织,如同潮州湘子桥十八梭船廿四洲的排列,既有现实的锚定点,又随着想象之潮起伏,波澜不惊。
这种职业与创作的互文关系,使她的散文既保有地方志的实感,又充满现代性的飘忽。谢有顺在《文学的深意》中强调,文学的本质是“生活与价值的双重想象”,而陈小丹通过档案与文学的双重视域,实现了这一理想:她以档案工作者的严谨记录潮州的“骨骼”,又以女作家的细腻敏感捕捉其“魂魄”。例如,《凳子上的月亮》开篇《玻璃钢的故事》中,她对玻璃钢制品整个制造过程的描写,既是对地方工艺的存档,亦是对“物质与精神如何相互塑造”的形而上的叩问。
烟火气中的精神疗愈:情感拓扑
在潮州卤鹅的浓香与凤凰单枞茶的涩而甘间,陈小丹构建起情感疗愈的文学场域。她的文字被形容为“伸懒腰般的舒坦”,实则是通过生活细节的精密复现,为都市焦虑症候群提供精神按摩。这种治愈性不流于浅薄的心灵鸡汤,而是源自对生命本质的透彻认知——如法国著名现象学家梅洛•庞蒂所言,“身体是世界的媒介”,而陈小丹通过味觉、触觉等感官书写,将潮州人间烟火气转化为读者可体验的“具身性疗愈”。
例如,《壶痴壶梦》《吴锦全的壶里春秋》中的“福禄寿壶设计梦境”与“大师手拉壶制作工艺”的叙事,构成了一幅妙趣横生的治愈系生活拓扑图。《碗灱碗㴷》《糖画忆旧》《木头车上的卤水鹅》诸篇也然。这种书写契合西方美学家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即“在资本与技术的异化中,唯有回归地方性的生活节奏,才能重建人的主体性。”陈小丹的散文,正是通过潮州古城工艺美术大师以及粿条摊主、糖画大叔、卤鹅老板等市井百姓的“慢时空”生活的白描,为读者提供了一处真实的潮汕版精神原乡。
在地性写作的范式意义:游走潮州
陈小丹的创作实践,为地方性写作提供了新的范式。她将潮州方言的肌理、工夫茶道的仪式、湘子桥的倒影,转化为现代人寻找精神原乡的符号。这一路径与哈佛文学教授霍米·巴巴的“文化杂交”理论不谋而合:在地性并非封闭的地方主义,而是通过“翻译”与“再阐释”,成为全球性对话的参与者。
正如其笔下“凳子上的月亮”,既照见潮州人家门前的石板路,也辉映着每个仰望者的精神夜空。谢有顺曾呼吁文学批评应“连接生命、心灵与文本”,陈小丹的散文恰恰实现了这一理想——她以潮州为原点,编织出一张贯通地域与普世、现实与哲思的意义之网。在这个意义上,她的文字既是潮州古城的精神胎记,也是当代散文突破地域局限的文学样本。
总而言之,陈小丹的散文创作,在文学伦理学与现象学的双重视野下,短短几年时间便完成了从“地方志”到“精神史”的升华。她以潮州烟火为纸、哲思为墨,书写了一部属于当代潮州人的“生命档案”。这种创作不仅是对潮州文化的深情凝视,更是对全球化时代“何以为家”的终极回应。诚如中国作协会员、潮州作协副主席余史炎所言,陈小丹的“书页之间,不仅蕴藏着她观影和阅读时信手拈来的札记点滴,还有她作为生活者的亲身经历,思索和别出心裁的表述。她像是一个在这座小城生活的漫游者,将沿途所见所感化为诗意的叙述。这些文字开凿成潺潺的溪流,生活的思绪和情感在其中自由流淌,既丰盈又无拘无束。”
陈小丹的文学创作起点不低,希望她再接再厉,继续广泛地向生活汲取营养,生产出更加优质多彩的精神食粮!
(本文刊发于《潮声》杂志2025年第三期)

作者简介
谢岳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已出版文学著作《南粤之剑》《爱的呢喃》、《丹青情缘》《文化不是装饰品》《商海涛声》《母校忆事》《走进潮州沙溪》等,影视文学剧本《瓮城风云》《六祖传奇》(与人合作编剧)等;其他专著《教你不花冤枉钱》《五分钟法律通丛书》《岭南乡村记忆丛书》等。1999年加入广东作协。2000年加入中国作协。长篇纪实文学《南粤之剑》(与雷铎、曹轲合作)获两项国家级图书奖,并有多篇作品被选编入书。连续两次出席广东省第二次青年作家代表大会和广东省第八次作家代表大会。
